“好合好散,余生欢喜。”
说得好听,岑遥翻了个白眼。
他对自己倒是了解,卑劣、自私,说白了都是男人的自尊心占有欲在作祟。
但有一点他说得对,麻烦。
婚事对他来说是麻烦,对她来说也是麻烦,对舅妈李夫人更是一个大麻烦。
君不见她沉塘未醒呢,婚事就被张罗着落了锤。
“岑遥”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本就因守孝拖到了年华二九,谁曾想孝期就剩个尾巴马上就要出孝离府,未婚夫就干出了移情歌女自请退婚的戏码。
原来的“岑遥”正是受街坊的流言蜚语和府中的刻薄冷漠影响,郁郁寡欢之下,精神不济坠了莲塘。
苏醒之后,岑遥斟酌一二干脆就坡下驴,出了各方面形势不妙的林府,踏进了两相陌生的易府。
再怎么说,寡妇的处境也应该比未出阁的“大龄剩女”好得多吧,起码她是自由的。结局再差也不过一死,反正她早就死了一回,何惧模拟人生二周目。
至于大婚之日的圆房……好吧她承认她有点意乱情迷顺水推舟,对方没有通房没有不良习惯,长相身材都不吃亏,她又何必扭捏。
她不是主动的享乐主义者,但在合理合法恰到好处的快乐面前,她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不要生气,不要内耗,自己舒服最重要。
既如此,碧色裙摆微旋,脚尖相对,右手悬至身前,她的答案与五年前亦无分歧。
“岑遥,今后请多指教。”
他笑了,眼尾的小痣上扬,冷锐的气质瞬间升华,如春雪化作秋阳。
“易骧,易行止,请多指教。”
如浸春水的净白与瘦削若竹的蜜黄相握,手下接触的掌纹触感略深,带着一层薄茧,还没等她垂眸观察,身体猝不及防被突然抱住。
怦然急促的心跳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岑遥轻轻抓住他的衣服,一时有些哑然失笑。
她好像有点明白他的情绪源头了。
“……谢谢。”
不用谢,就当关照流浪儿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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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处暑,早晨的风已然有了凉意。
夏小麦早早成熟收割,现在官道两侧田地种着的,是黄绿相间的大豆。
绿的是豆秧,黄的是成熟金褐的豆荚。
田间地头,穿着简朴的农户在忙着采收黄豆,枯黄饱满的豆荚整个拔起扔进身后的背篓,一株薅完伏着腰继续下一株,动作老练快速,偶尔直起身锤锤后腰,复又弯下身继续采摘。
小月亮隔着路边的篱笆,克制地看着离她最近的农妇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动作。
要不是她身上穿得新衣服,迎接祖母不能弄脏,她恐怕就要钻进篱笆一起摘豆子了。
她们在这儿等了两个时辰,农妇也忙活了两个多时辰了。
农妇起身看看日光,把身后的背篓腾空,倒进地头一个更大的背篓里,拿出一个菜团子三两口塞进肚,又从瓦罐到出半碗水,稍稍恢复体力了,重新回到方才停下的地方。
她摘了两个豆荚,正要往身后扔,忽然停下来,看向不远处旁观了一上午的小女孩。
犹豫了一会儿,她穿过豆苗,隔着篱笆把手里的两个豆荚递了过去。
“是给我的吗?”
小月亮睁大了眼,惊喜地问道。
农妇点点头,把豆荚小心地放在白嫩的手心,生怕弄脏划伤她的皮肤。
“你等等哦!”
小月亮接过豆荚握在手心,转身跑向不远处的十里亭。
亭子里一男一女,一站一坐,应该是那女孩的父母,听见孩子的动静,齐齐注视着她跑近的身影。
十里亭,人们送别亲友分离之地,也是迎接亲友重逢之所。
这座十里亭是仪城外最远的一座,他们要等的,当是很重要的亲人吧。
小女孩和母亲说了几句话,转身朝她指了指,旁边的婢女见了她,转身从停着的马车里拿了个东西,和小女孩一起走了过来。
农妇拘谨地搓了搓手,有些后悔刚刚鲁莽的举动。
走近了才发现,婢女手中提着的是个纸包。
朱槿和小月亮走到妇人身前,躬了下身,道:“谢谢您赠予小姐的豆荚。”
“不,不用谢,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她连连摆手,不好意思地露出个笑。
朱槿回之一笑,将纸包递过去,“这是我们早上在城中买的糕点,还新鲜着,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是小姐的回礼,您就收下吧。”
“闻着很香的,肯定很好吃!”
小女孩语气真诚,期待地看着她。
“……谢谢,谢谢这位小姐。”
农妇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接下了那份散发着香甜气息的纸包。
“我叫小月亮!”
“好听,这名字真好。”
一听就知道她必然是被家人爱着的、宠着的掌上明珠。
十里亭中,坐了许久的岑遥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看看远处的小月亮,再转头看看站着的易骧。
那人直愣愣地站了两个多时辰了。
“你站着不累吗?”
“不累。”
易骧出声回答,视线向着官道尽头远眺。
“坐会儿吧,等母亲来了你再好好表现,可别上马时脚麻了或者抽筋了。”
岑遥绕到他身后,把他推到木质长椅上按了下去。
顺从地坐下,察觉到对方的乏味无聊,易骧主动问:“母亲去扬州多久了?”
“唔,年后开春就走了,差不多有半年了大概。”
“之前几年,也是这样吗?”他顿了顿,“你一个人在仪城?”
“嗯,母亲回扬州,我在京郊的别庄。”
岑遥见他表情不对,笑了笑,在他身边坐下。
“别多想,我们两个早就商量好了,母亲回娘家开心,我一个人待着也自在。”
第一年时,她也去了扬州,因怀有身孕,颇受母亲的各位亲戚照顾,只是后来小月亮年幼,她也不喜奔波社交,与母亲商议后就成了她前半年回扬州、后半年回京顺便参加各种无法推拒的宫宴聚会。
母亲家的亲戚,数目属实有些多,她招架不来。
易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她这几年在栖云庄的生活。
两个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路边偶有陌生的马车路过进城,扬起阵阵尘土,易骧凝视几眼后就收回视线,继续陪岑遥聊天。
最先认出吕夫人车架的,是小月亮。
“娘亲!是奶奶的马车!”
岑遥和易骧都站了起来,走出十里亭远望。
一辆马车从官道那头驶来,驾车的车夫似乎也认出她们,举着马鞭挥舞。
马车前的车帘被撩起,隐约能看到有人探出身来辨认。
随着马车越来越近,易骧的背也愈来愈挺,被岑遥轻拍了下手背才意识到拳头已经捏得泛白。
“母亲一定会很高兴的。”
“……嗯。”
小月亮已经跑到了娘亲身边,一齐等待靠近的马车。
马车近了。
车架还没停稳,车里的吕夫人就听见了清脆的童声,脸上不自觉就泛起了笑容。
“奶奶!我们来接你啦!”
车架停稳,婢女下车就看见小月亮已经站在了马边,笑盈盈地给她打招呼。
“丹葵姐姐!”
丹葵笑着给小姐问好行礼,然后扶吕夫人下车。
一只戴着翡翠玉镯的手掀起车帘,紧接着一个貌美妇人探出身来。
虽然辈分已经到了老夫人,但吕清虹也才不过四十出头而已,皮肤白皙紧致,笑起时眼角的细纹叠起,不经意间展露岁月的痕迹。
“奶奶!”
“小月亮!”
祖孙二人下车先来了个紧密热烈的拥抱,互诉几句“我想你了”,欢天喜地地交换了几枚香吻。
和小孙女亲热完,吕清虹牵着她走向不远处的岑遥。
“阿遥。”
“母亲,欢迎回家。”
吕清虹张开手臂,给岑遥同样来了个热情的拥抱。
半年未见,小孙女和干闺女她都心心念念记挂着,一个都不落下。
不舍地拍两下岑遥的肩头,吕清虹抬头准备松开她,却突然看到了她身后的人影。
岑遥身后两步远,一个分外熟悉的身影正牢牢注视着她。
她瞬间怔在原地。
“孩儿不孝。”
扑通一声,灰黄的尘土染上他的下摆,易骧双手顶在前额朝母亲跪下。
吕清虹愣愣地松开岑遥,颤抖着手扶起五年未见的儿子,心中百感交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拍拍儿子的后背,眼睫微湿,张张口却说不出更多话来。
岑遥上前搭上母亲的肩膀,笑着说:“时间不早了,回家再寒暄吧。”
“回家,我们回家。”
一家四口人,一起回家。
吕清虹在易骧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岑遥带着小月亮紧随其后,易骧上马随行。丹葵则跟着朱槿坐到了早上岑遥她们来时的那辆马车。
车上,吕清虹左右手一手握一个,无声不言,陷进了自己的思绪当中。
小月亮的手被攥得有些紧,龇着嘴用手指着向母亲示意,岑遥摇摇头。
好在吕清虹没有出神太久,等她缓过来,内疚地向小月亮道歉,一边吹气一边给她按揉泛红的手背。
“奶奶,我现在不疼了。”
“那就好,都怪奶奶……”说着用劲儿拍了自己左手一下。
小月亮忙抱住她的左手吹吹气,乖巧道:“不怪奶奶,怪爹爹。”
“嗯,都怪他。”
吕清虹笑着把她抱进怀里,下巴搭在她毛绒绒的头发上,目光含笑。
岑遥抬眸看过去,这还是小月亮第一次喊易骧“爹爹”。
此前她不是不着调地喊“项大侠”就是喊“项师傅”“项夫子”,没个固定的称谓,想到什么喊什么。在易府得知易骧身份后更是躲着不再喊他,偶尔用“项夫子”指代。
风吹起车帘,露出马背上风姿英俊的身影。
视线相及,看见她,易骧脸上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很快又被落下的车帘挡住。
“娘亲,你在笑什么?”
“嗯?”
指尖抚上嘴角,岑遥这才发现,她竟是笑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