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时,城门处的人流也稍许松快了些。
城门站岗的守卫依旧是早上那班,对骑马的易骧还有印象,见他们顺利接到人先是道了声恭喜。
丹葵下车递上一行人的通行凭证,守卫笑呵呵地检查过就送了回去,嘴边不忘欢迎她们回仪城。
易骧替母亲拱手道谢,上马进城。
正是饭点,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气息,行人或是匆匆回家,或是转身进入一家小饭馆。路边的摊贩也拿出了备好的餐食,见客人来连忙三两口咽下放到一边,客人走后又拿出来继续吃。
在御书房议事议得昏昏沉沉方才出宫的户部尚书命人停下马车,买份饮子来。
下人挑帘送饮子的瞬间,街道的一角也显露出来。他忽地瞪大了眼睛,不顾姿态地急忙撩开一旁的车帘。
卖饮子的摊位前站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手里牵着一匹马。
易骧从老板手中接过装好的饮子,转身回到易府的马车旁,把饮子递了进去。
车厢左前侧,刻着“靖远伯府易府”的简制标牌在阳光下泛着光。
清凉的饮子消去了“秋老虎”带来的燥热,小月亮抱着她的果味饮子咚咚咚灌了下去,吕清虹一脸慈爱地看着她。
重逢初时,正是稀罕的时候。
不过半年没见,小丫头就仿佛变了样,看着又水灵又机灵,格外喜人。
岑遥用手帕擦去她嘴边沾到的液体,笑着和吕清虹告状,说小月亮的坏话,惹来小月亮恼羞成怒的捶打。
“我才没有乱跑!半夏每次跟着的!”
小月亮委屈地依在奶奶手边,替自己辩解。
“那是谁在午休的时候不睡觉偷偷跑出去的?”
“不,不是我……”
声音越来越低,显然她也想起了半个月前在栖云庄的事情。
“诶呀,人家知道错了嘛。”辩解不成,干脆撒娇认错,“项夫子教过我了,‘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岑遥笑眯眯地点了点她的额头,不再追究,倒是吕清虹略好奇地问起了项夫子。
“请了启蒙先生?”
“还没有,是易骧暂代的。”
怕母亲担忧,岑遥没说栖云庄的意外,一嘴带过了项夫子的事,转而谈起小月亮的正式启蒙。
“项”和“骧”,听起来差别不大。
易骧静静地听着车内的笑语欢谈,眉眼舒展,身下的马哒哒踢着碎步,一行车马向着易府的方向徐徐前进。
既已团圆,也不差路上的这点时间了。
.
回到易府,严师傅已经备好了大餐,四人将一落座,各色佳肴就流水般呈上了桌。
府中从不讲什么食不言的规矩,热热闹闹开了席。
小月亮率先给吕清虹夹了一块鱼肉,附带一句甜甜蜜蜜的问候。
“奶奶吃这个!”
“好好好,谢谢小月亮。”
吕清虹眼中含笑,将鱼肉送入口中,又夹了一块红烧肉给小月亮。
而岑遥选择做个恶人,挟了一筷子青菜夹到小月亮碗里,然后给母亲夹了块豆腐。
易骧给几个人挨个盛汤,得到了一个亲切的点头、一声清脆一声静婉的“谢谢”。
一块鱼肉从岑遥的方向递来放在碗里,易骧的筷子顿了一下,眼尾的小痣上扬。
嗯,这鱼肉不错。
饭后,岑遥带着小月亮离开,把空间留给久别重逢的母子两人。
岑遥的脚步轻快,这顿饭的氛围比她想象中好不少,最初是客气了些,不过也算不上拘谨。
整顿饭吃得最满足的,当然还属她手边踢踢踏踏不好好走路的小月亮。
屋内,吕清虹紧紧抓着易骧的一只手,眼前不自觉就模糊了一片。易骧想拭去她眼角的泪,结果另一只手也被她抓住。
那双手虽然依旧白皙,但已经有了遮不住的微小皱纹,此刻正不住地颤抖。
吕清虹的情绪收得很快,随手擦了擦湿润的眼角,问面前的易骧。
“受伤了吗?”
她不在意他的过往、他的经历,他站在她面前就是最好的答案,而她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孩子的身体。
“放心,没受伤。”
“你们贯会说些好话来骗我,你父亲是,你也是。”
丈夫是个武将,她怎么能不知道他们嘴里的谎话。
“把上衣脱了,我要亲眼看看。”
“母亲,”
易骧苦笑,腰腹的箭伤还有痂口,加上以前的伤痕,若是让母亲检查定会暴露无疑。
“孩儿已经成婚,在您面前脱衣有失体统,您问阿遥就是。”
吕清虹闭了闭眼,他的婉拒何尝不是一种默认。
“我前几日入了宫……”
易骧简单说明了自己当下的情况,吕清虹拍拍他的肩膀。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无论他做什么她都支持。
两人没寒暄多久,走之前,吕清虹提醒他:“阿遥那孩子这几年受了不少委屈,你定要好好待她。”
“我会的。”
他的表情认真赤忱,除了晒黑了些和五年前成婚前一模一样,见状吕清虹也就放心了。
他心里始终还是有岑遥的。
从静棠居出来,走过一条小道就是摇风院。
岑遥今天起了个大早,一回院子就撇下小月亮跑去补觉了。小月亮精力足,午休一般都在她自己的房间,省得乱她。
易骧到摇风院时,小月亮正在凉亭里听紫苏讲故事。
虽然她总缠着紫苏半夏讲叶望舒叶大侠,但《追月》毕竟是本“腥风血雨”的武侠小说,有些内容不太适合她这么小的孩子,岑遥干脆给她写了几版魔改的童话故事,想到哪写到哪想不到就断篇的那种,然后美名其曰锻炼她的想象创造能力,自己想故事。
不过童话故事数量不多,几个婢女也不太看得懂,是以这会儿讲的还是《追月》,紫苏语言加工儿童特供版。
见少爷过来紫苏正要行礼,易骧摆摆手,拿走她手里的那卷书。
“我来讲吧。”
“是。奴婢去泡茶。”
紫苏退至凉亭外,很快就不见身影。
“讲到哪了?”
“叶大侠和好朋友一起吃饭,结果碰见一个女孩没有钱下葬母亲在饭馆门前乞讨,叶大侠就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都给她了!”
“然后呢?”他方才听到的似乎不是这段。
“然后女孩很感激他,要做他的奴婢,叶大侠十分善良地拒绝了!还帮她下葬了母亲。”
听起来是个常见的卖身葬父、不,卖身葬母的故事。
不过等易骧细观书上的内容时才发现,两段剧情几乎风马牛不相及。
书上原文写的可比小月亮讲的残酷多了,或者说,是紫苏美化太多了。
女孩报恩的故事还是有的,但不幸的起因不是简单的贫困,而是,拐卖。
叶望舒和好友约见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一番交心过后再次走出破旧酒楼已是夜深,路过拐角时一个狼狈的少女冲出,见到两位侠客模样慌乱求救。
两人耗费了十余天工夫才捣毁了镇中的拐卖窝点,女孩感激不已提出以身相报。少女被拐其声誉可想而知,她不能回家又没有钱两,不如委身于恩人。
叶望舒自然是拒绝了,掏出身上所有的银钱,将她送去了一个距离小镇和她家乡都很远的地方,祝她自由地生活。
这段故事横跨了三个章节,在紫苏口中被浓缩成了一个半日解决的善良事迹,对小月亮来说倒是刚刚好,等她大些了再看原文也不迟。
“你怎么还不开始讲啊……紫苏姐姐的故事讲得可好了。”
见他只顾翻书,不给自己讲故事,小月亮开始暗暗拉踩。
“嗯,该赏。”易骧认可地点点头,眼睛依旧落在书上,“我是第一次读这本书,总要看过才能给你讲是不是?”
小月亮撇嘴:“那你可以念给我听啊。”
“嗯……也不是不行。”
“‘叶望舒听到好友的一席话,瞬间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为什么要提着壶给头上浇水?他要上茅厕吗?”
易骧忍俊不禁,“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就是说他突然明白了,恍然大悟。”
“唔……我知道了是比喻!”
易骧点点头。
“因为他喝了很多水拉粑粑很通畅所以比喻他突然明白了!”
点到一半的头瞬间顿住,易骧实在没忍住大笑出声。
小月亮满头雾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可能猜错了,还没来得及羞愧见易骧笑得太猖狂先气愤地踩了他一脚。
“咳咳,还要我念给你听吗?”
易骧带着掩不住的笑意问她。
“不要了,哼!”
小月亮气鼓鼓的,背对易骧坐在蒲团上,不去看他。
“好了我错了,我看书很快的,等会儿就给你讲故事。”他需要先筛选出那些不适合小月亮听的剧情。
绝不是他眼馋想先睹为快。
“紫苏去泡茶了,在她来之前我一定看完给你讲,没做到就带你出门玩怎么样?”
“……那好吧。”
小月亮在心里催促紫苏快点来,眼睛时不时偷偷看向亭外的小道。
易骧悠哉地翻过一页书,抿了一口桌上倒好的清茶。
不到一炷香,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传来。
“你输了!”
小月亮眼睛一亮,蹦起来看向凉亭外面,易骧也挑眉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岑遥。
看见坐着的易骧,岑遥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倒了杯茶咕咚咕咚喝下去,一屁股坐在小月亮旁边的蒲团上。
小月亮眼睁睁看着母亲倒茶喝茶,眨眨眼,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易骧:“歇息的怎么样?”
喝完的茶杯嗖地冲他砸了过去,易骧眼疾手快抓在手里。
“不怎么样,被吵醒了。”岑遥冷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