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来到京都之前,萧雁南和阿爹论政,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让王爷活下来。后来,得知他将榆北得用之人,泰半都留给自己,她想要做的,不过是见他之后,给他个巴掌,再说上几句狠话,譬如,你前脚没了,我后脚改嫁,再譬如,我会忘了你,再也不想起。
一路上,她想了很多很多。甚至想过,过了这茬子,她们再见,该是个什么场景,她要说个什么话,方才显得她记恨他,她在乎这一道寻来的痛苦。
事到如今,她却觉得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什么,都不重要。
只是见一见,哪怕是最后一面。
自己希望他活着,无非是陪自己,长长久久地陪着自己。
娘娘同样希望他活着,更希望他苟且地沦丧地活着。如此,娘娘利用王爷狠辣暴戾之名,稳坐后宫,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收拢人心。皇子及冠如何,皇子成亲又如何,在她眼中,都是掌权的傀儡罢了。
王爷活着,于自己而言,所为不过是一己私利,于娘娘而言,却成为执掌天下的利刃。
是以,王爷犹豫彷徨,在自己看不见的角落,选择死亡。
辜负一人,却又担负起天下重担。
这是他会做出的选择。
无怨无悔的选择。
可是,他那样好,凭何要因为旁人的权势之争,失去自己的性命。
死的,为何不是别人。
死的,为何总是心软的人,总是有所在乎之人。
她不甘心。
天理何存。
娴妃娘娘,后宫的无冕之主,所到之处毫无阻拦,天底下好似就没她办不成的事。陛下命人关押之人,得了娘娘一句话,便恭敬地将萧雁南放进去。
地牢之外,阳光明媚,灿灿明亮。她抬头仰望匾额,“寒骨台”三个字,恍惚之下,遒劲有力,细看之下,却见枯骨之感,使人瞬间寒气透髓。
萧雁南展颜一笑,缓步入内。
明亮光线渐次远去,一步一台阶下去,幽暗逼仄之感扑面而来。晃荡烛火,或明或暗。不知转过几个拐角,入到第几层暗狱,终于得见一处铁栏杆之后,低矮案几随意摆放,一角落蹲着个物件。
这物件蜷缩,像一团破布。
潮湿霉气在他周身凝成白霜,湿哒哒将人团成一块儿。萧雁南张嘴,不敢认。她记忆中,王爷高大威武,是世间少有的英武人才,而今眼前这个瑟缩的破布,怎能是他呢。
她疑惑:“那是谁?”
宫婢很是随意,“燕王殿下。”
怎么能是他了?
如何也不该是他才是。
萧雁南双手扒开铁栏杆,试图从这人身上找出一二从前痕迹。但见乌发散落,在那铁窗投来的星星点点光亮之下,干枯发丝飘零飞舞,这人缓缓抬头,微微睁眼,目光迷离。及至瞧见眼前有一人,分外熟稔。
他双目中的灰暗散去,一时瞪大,不敢置信,转瞬想到什么,又埋头下去。
萧雁南将一切看在眼中,不仅看见他眼中的慌乱,荒芜,更瞧见他眼中的难堪。
他不欲使这般模样落在她眼中。
北地多年,哪怕是不算熟稔之际,王爷见她,一脸淡漠,从不见其他。成亲数月,哪怕她嫌弃他不修边幅,穿毛边的衣袍,吃她剩下的食物,也从不得见他双目显露难堪。
萧娘子张口,想要说话。嘎达几声,却只听见下颌干裂。
“你……我……我来看你,”翻来覆去地想,终究是说起最为平淡的言语,好似她们今晨才见过,从未分离,
“听他们说起,你过得不太好,我来看看,是如何不好。若是太过腌臜,我可是要嫌弃的……你知道,我见不惯不好的东西。嗯,你听到了没,我和你说话呢……别是又成个哑巴。你好容易才学会说话,你可还记得。好好说话的感觉,你可还记得。
哑巴了?!果然,男人,天性如此。前两日,我听王长史说起来,说他当年还不会在新妇跟前伏低做小的时候,他们两个每每吵架,新妇气得哭,王长史却觉得很是开心,终于没人叨扰他了。
后来啊,一日三餐,衣袍鞋袜,都没人来叨扰,王长史后知后觉,这才知道不好。
这事儿,长史有和你说过没有?你听了,知道好好说话的好处了没。别成日里想着自己一个人过,你是有妻子的人,不是外头那些光棍儿。听明白了没。”
她一直絮絮叨叨说着,说起王长史,说起自己的嫌弃,说起二哥的夯货,说起大哥和月娘的故事……
天长地久一般的时辰过去,那人才整理发髻,收拾衣袍,慢吞吞走到铁栏杆前,
低头喃喃道一声,“知道了。”
像是个认错的小子,等待娘子的宣判。
萧雁南眉心发酸,心口一紧,仰头继续和他说话。分明铁栏杆内外一样高,她昂头说话,后脖子发酸。
“你蹲着点儿,怪累人的。”
男子顺从,靠墙跟蹲下来。
萧雁南低头看向他发顶,心中一口气顺下去不少,“你这头发,要好好拾掇拾掇,知道么?”
“知道。”
“以后不能再这么腌臜了,知道么。”
“知道。”
他如此听话乖顺,哪里有京都传闻的那般狠辣,萧雁南眼眶微红,强忍泪水,
“你是个有妻室的人,你可还记得?”
这一次,他并未说话,而是停顿许久之后,狠狠点头。一低一起之间,凌乱发丝飘舞。
心知他听进去了,萧雁南本该欣喜,可不知为何,眼眶渐渐蓄满泪水,好似即将喷涌而出。
“我喜欢清爽一些的男子,你记下了?”
此言一出,萧雁南再也忍不住,不等他答话,仓皇之下夺门而出。
地牢的阶梯真多啊,多得她根本迈不动腿,根本走不出去。幽幽暗室,细长甬道,唯有烛火噼啪。她已然不知走到何处,心中荒芜一片。一步踩空,跌倒在长阶之上。她想起身,奈何双膝发酸,双手无力。
匍匐在地,感受冰冷青砖的刺激。
从面颊溢出的泪水,浸染寒冷青砖。
她从遥远的北地而来,所为便是打探他的消息,救他出来,让他活着。到得此处,为何说不出话,为何隐忍不发,为何顾左右而言他。
她合该说些话,让他明白,让他回忆起对生活的眷念,哪怕不前进,哪怕回到从前。
可是为何,她一个字没说,说的全是毫不重要的言语。
那是他的阿娘,是生他养他的阿娘。
在孝道人伦与百姓天下之间,你让他如何选择。
等萧雁南再度有意识,已是三日之后。她半躺卧榻之上,月娘挺个大肚子照料她,“妹妹,吃点儿吧?”
小娘子毫无生机抬眸看去,得见月娘手中一碗粳米羹。
“哪里的米粮做的?”
这小娘子还有心思讲究。
月娘笑笑,“两淮,外祖家湫水河旁的那一片庄子出来的。你大哥说过,妹妹只吃这个。幸而家中还有一些,不然,可是要苦了妹妹。”
“嫂嫂笑话我,”萧雁南接过粳米羹,一口口吃起来。
“你慢些,你数日水米未进,大夫说不能吃太多。诶,你慢些。”月娘愁死了。
半碗下去,堪堪果腹,萧雁南有了力气,回之一笑,“别告诉大哥就成,我知道嫂嫂疼我。”
“那我告诉二叔。”
“还能这样?”萧雁南惊讶,“二哥那样的,不能和他说太多。”
月娘拉开她剩下的半碗粳米羹,“二叔送你回来的,大夫也是他给你请的。这几日……”月娘犹豫,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方才的祥和温暖,骤然不见,萧雁南一瞬回到初时那没吃饱饭的模样。她沉默,低头数手指玩儿。
月娘心知说错了话,想要找补,“妹妹……”
萧雁南不给她机会,“我知道,嫂嫂容我先说。我知道,这几日大家为我操心,是我不好。放心,我会好起来的,我会忘了他的,我会好好过日子的。”
月娘慌乱,“不是这个,不是这个,妹妹,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胡思乱想。这几日,你大哥二哥,还有我母家兄妹几人,都在想法子。昨日夜里,蒋四也来过,我全都知道了……,妹妹,妹妹……我……”
慌乱的月娘,蓦地起身去拉萧雁南胳膊,慌里慌张,却被萧雁南反手握住,突然扑倒在她怀中。
少女沉着有力的声线,从月娘小腹传来。
“嫂嫂,不用担心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嫂嫂有没听大哥说起过,我是家中最为聪慧的小娘子,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什么,若是得不到,便会就此放手,不会平添烦恼。”
月娘像是哄小孩儿一般,双手将她揽住。
“妹妹,妹妹,咱们总会有法子的,你聪慧,你大哥也不遑多让,外加蒋四那几个,都是各处的人才……”
萧雁南听不见月娘的言语似的,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说罢放弃之言,扭头拭去泪水,不欲使人瞧见。
娇娇女郎,跌入谷底寻求安慰,也不想旁人瞧见自己的脆弱。
月娘突然懂她为何这样,劝慰的话语,尽数散去,只是拍她的后背,替她顺气。
妹妹出现在京都,于那皇城之内的困顿之人来说,乃是无声的逼迫,逼他选择,逼他落子。可是,向左还是向右,俱是艰难无比。妹妹不想这人为难,唯一的法子,便是她退出这场逼迫,回到来处。
月娘柔声宽慰,“好好好,这一趟来,权当是提前庆祝小儿出生,过几日你身子骨好一些,让你大哥带你四处转转。京城里头,热闹多了去了,妹妹来一趟,总不能什么也没见过就回去。”
萧雁南咽下泪水,趴在月娘肚子上点头。
那日的情形,本就是萧雁南一时伤心过度,于身体无甚妨害。尚未到翌日一早,她便招呼众人,说是要去法喜寺、五柳庵、报国寺几处,看热闹。
月娘提前和大哥说了,是以大哥听得妹妹这话,仅仅是迟疑片刻。
而萧二郎却是不一样,他不明白为何妹妹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惊呼一声,“疯魔了你!”
萧雁南歉意一笑,直教萧二郎愣怔当场。妹妹果真疯魔了,竟然没有打他。
后头的日子,无甚要紧,且不去说它,单说萧雁南离开这日,乃是三月中。春暖花开,万物复苏。这多年来,她生于北地,长于北地,从未见过如此明媚耀眼的三月春光。
城门口,她掀开帘子,看向窗外。
几位锦衣公子执象折扇而来,云锦袍角绣着暗纹鹤影,谈笑间一阵沉水香风。隔不多时,三五罗裙少女袅袅婷婷下车,纱衣下隐约透出缠枝海棠。三三两两相约出行。
京畿杨柳河畔,今日定然一副好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