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楼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位禁卫军模样之人,在萧雁南启程之后,快步去往皇城报信。
娴妃听了,哈哈一笑,“去,去告诉他,王妃走了,回北地去了。三五月后,就能听到王妃相看的消息。那请允燕王妃再嫁的折子,我这就告诉陛下,明发六部。”
前来报信之人,得令,又将这消息送到寒骨台。
那铁栏杆之后的燕王,较之数日前,更为沧桑。
若说那日萧雁南的探望,激起他对过去美好的留恋,那萧雁南离开之际,逃也似的身形,匍匐哭泣的声响,则将他重新拉回刚入京都之际。
彼时,他抱着一丝侥幸回来,得见陛下。
陛下五十出头,身形瘦削却挺得笔直,像一株经霜老竹,外表瞧着坚韧,内里却已被岁月蛀空。见面之初,陛下尚且能维持天子风仪,眼神锐利,气势柔中带刚,是他引以为傲的爱民却又不失天子威仪的姿态。
可小半个时辰的寒暄回忆之后,陛下渐渐力不从心,笑容下拉,额角虚汗。偏生他声音洪亮,像是全身的精力都在这刻意的言语当中。
陛下亲切问候,“阿丑,你来,你娘多年没见你,你去瞧瞧。”
母子隔阂,尤其是那战乱之际,从背后放出的一支冷箭,陛下全然知道。事到如今,真需要用上这个儿子的时候,陛下又像是什么也不记得,笑容柔和,目光慈爱。
燕王不说话,只是冷冷看他。
陛下何曾被儿孙忤逆过,当即黑脸,“你以为你能好好活着,要不是你阿娘求我,你早死不知多少回了,你如今不知感恩,不知谢罪,一副世人欠你的模样,做给谁看。”
燕王念着萧雁南的叮嘱,拧着一口气说道:“得空了,臣自去请见娴妃娘娘。”
陛下更气,随手抓起砚台,扔向燕王面皮。若非陛下体弱,力气不大,怕是要在燕王那张面皮上,砸出个坑来。
一瞬间,飞溅起来的墨汁,散落在燕王双颊,衣袍,更有几滴,落在双唇之上。一股沉郁的苦,混杂陈年雨水,又带着凛冽凉意,冲入燕王口鼻。
陛下咆哮,“我就知道,你不是个不成气候的,你以为我想让你回来?你也不好好想想,若非看在你阿娘的面子上,现如今的京都,哪还有你的地方。多年戍边,将你养成这幅性子,不知天高地厚。你娘但凡多个儿子,都没你什么事。哼,我早就劝过她,养几个小子在身旁,以后,何事不成,轮得到你来欺负她。哼,出去出去!你个狗东西,老子没你这个儿子!”
去往寒骨台的路上,从旁人看似闲言碎语的刻意提点之下,燕王方才明白这一切。
在他不在京都的这七年,他的阿娘,一个往年不受待见,毫无权势之人,已然成为这座皇城之下,隐在陛下身后的最高位者。
陛下怜惜她早年凄苦,儿子又不在身旁,尤其可怜,对她好,给她权势,给她地位,将一切捧到她跟前,求她收下。
然而,她的好阿娘呢,却娇嗔一声,“她有陛下的疼爱就够了,旁人已经欺负不到她。”
陛下不中用了,他不明白,他眼中可怜兮兮,需要人怜惜疼爱的娴妃,想要的从来不是太后之位,不是新帝的孝顺,也绝非是新朝昌盛。
她想要的,是再不依附于旁人,哪怕是夫君,是儿子,她想要的,是自己站在权力顶峰,笑看天下。
前脚落入寒骨台,燕王后脚就将一切理顺。
站在铁栏杆前,前一步,是舍己,是不欲娴妃如愿,后一步,是苟且偷生,是傀儡。
他已不是当年的一心求死之人,他内心柔软,心有惦念,想要活着。天不遂人愿,他活着,就会有更多的人死在娴妃登顶的道路上。
前进还是后退,难以抉择。
而今再度听到萧雁南的消息,那日的场景走马灯一般在脑海重现。他恍惚之中,像是没听明白来人之言。
疑惑抬头,来人很是乖觉,再道一声,“王妃今日一早离开,回榆北去了。王妃无心和王爷再续姻缘,陛下案头前那道折子,就没了拦截的必要,过几日下发礼部,着人撤下玉蝶。”
燕王思绪回神,一瞬间寒光四射。
自己阿娘是何等脾性,若说数年未见,燕王还有几分希冀,还有几分模糊,那一月左右的牢狱生活,将他心中的希冀和模糊,全然粉碎,毫不留情。
娘娘,不是个心胸宽广之人。
要她放过萧雁南,一道折子而已,太过简单。
燕王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盯着来人端看许久。这人一副禁卫军服饰,腰系佩剑,盔甲裹身。他记得,凡入皇城之人,除开有品阶的带刀侍卫,其余人等一概不可携兵器利刃入内。
依着他当年对禁卫军的了解,有品阶的侍卫,绯色袖章,而眼前这人,蔚蓝袖章!
燕王蓦地起身,一步到铁栏杆前,嘶吼:“你们想要对她做什么?”
那侍卫模样之人,毫不在意笑笑,“三两日陛下下了令,王妃就不再是王妃。寻常百姓,出门遇见强盗,匪徒,在所难免。”
“放肆!”
“哟,还当您是万人之上的王爷呢!这多日子,王爷还没看明白这皇城境况么,顺娘娘者昌,逆娘娘者亡。王爷您可是娘娘的亲生儿子,若是……”这人嘿嘿一笑,“自然要过得比我们这些货色好得多。王爷,”侍卫挑眉,“您说是不是?”
前来传话的侍卫没有多余的言语,像是专程来告诉燕王,王妃出城一般。唯余寒骨台中,燕王一声怒吼,一拳打烂铁栏杆。
碎裂开来的沫子,混着血水,乌糟糟一片,腥甜之气弥散。
这日晚间,燕王被人领上梳洗干净,迈入娴妃娘娘的怀德殿。
殿宇巍峨,红墙黄瓦,飞檐高耸之下,几个宫婢和小黄门,陪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玩耍。那小孩儿,华贵锦缎长裙,手持糖葫芦,眉飞色舞,抬头望天,
娇娇气气道一声,“阿娘,阿娘,哥哥什么时候来?”
屋内传来女子轻柔的嗓音,“不多久了,该来了。”
这小儿,该是盛安公主吧,那屋内应答之人,该是娴妃吧。
数年未见,他头次踏入娘娘居所,得见如斯温馨场景,燕王心中一阵嗤笑,原来,阿娘还和当年一样,会给孩子做糖葫芦,会柔声说话。
只不过,那人成了盛安公主,不再是阿丑。
阿娘,你可知道,刚到北地的阿丑,日日念着阿娘,每每想起阿娘亲手做的糖葫芦,都会开心醒来。
阿娘,不知道现如今,这样一声阿娘,还合不合适。
突然,陪着盛安公主玩耍的几个小黄门、宫婢,瞧见立在怀德殿门口的燕王,请安行礼。盛安顺着宫婢的声音看去,那怀德殿的匾额之下,一男子伫立。他墨色窄袖外袍,身姿笔挺,英武不凡。夜幕四合的光影,为他周身笼罩金光,平添几丝温暖柔情。
盛安欢欢喜喜蹦跶过来,“大哥么,哥哥么?我是盛安,六妹妹。哥哥,你怎的才来。”说着,拉起燕王的手,进去找娴妃,“阿娘,阿娘,你瞧瞧,谁来了,哥哥来了,你看看,哥哥在这儿呢。阿娘……”
兄妹二年迈过山水屏风,娴妃娘娘坐在南窗跟下看书。
娘娘斜倚窗下湘妃竹榻,宫裙逶迤垂落,裙角那金线梅花在光晕里若隐若现。她手持《玉台新咏》,葱白指尖偶尔轻轻摩挲。
娘娘闻声,先朝盛安看去,关切地问她冷不冷,几个小宫婢可是伺候的好,今儿个下晌的书念过了不成……絮絮叨叨许久,问遍盛安一切琐碎之事后,才揉揉她额头,轻声哄:“下去更衣可好?今儿个这身不是很漂亮。咱们盛安头一次见哥哥,好好打扮打扮,做个最好看的小姑娘。”
盛安的身影前脚出门槛,后脚娘娘脸上的笑意就变样,一脸冷漠。
“想好了?”
她低头继续看书,不甚搭理。
燕王从最开初进门起,一眼不错看她,看她如何关心盛安,如何替她着想,而今再看她一副撕破脸之后的懒得搭理,燕王笑笑作罢。
他坚持一月有余,徘徊十数日,全然是一场笑话。
他的阿娘,从送他离开京都那一年,便没了。
过往的岁月,他一个人记得就好。
“回禀娘娘,臣想好了。”
娴妃娘娘听得这话,将目光从书卷抬起来,嗤笑一声,“没有本事的气焰,只会自取灭亡,知道?”
燕王拱手拜谢,“谢过娘娘提点。”
许是不欲和他过多言语,娴妃连忙道:“咱们是亲生母子,比起旁人,自然要亲近些。有些事儿,送到你手上,我才放心,你明白?”
安心做一个女子掌权的傀儡而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燕王点点头。
“如此最好,行了,咱们两个,也不是叙旧的关系,回头我和陛下说,用不得一月,封太子的圣旨就会下来。届时,东宫班底,詹事府、左春坊、右春坊、十率府人选,我拟定单子给你,依着办就是。”
燕王低头,沉默片刻,应下。
我朝太子东宫,议政班底,当属詹事府,统管膳食内务之所,乃是家令寺,守卫仪仗事务,十率府统管。
娘娘这一手,很好很好,就给他剩一个家令寺。
母子情分,如何敌得过权势。
“你那个小王妃,于牧屿县郊外十里被掳,你去,若赶得上,算我这个做母亲的,送你得封太子的一份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