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程,怎么了?”
织金广袖垂落,姜含章僵在半空的手指微微发颤,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沈云程。
那个向来挺拔如松的身影此刻蜷缩在床角,那个一向温顺之人此刻仿佛当她是什么噬人的恶鬼。
沈云程自己蜷缩着,不敢直面姜含章的眸子中瞥见她今日一袭蓝黄交相辉映的常服,她还是这般温婉华贵,雍容中沁着书卷清气。
是啊,这是安城公主,肩上担的是天下、民生、社稷,织金衣衫与流光刺绣不过是能有幸为她增辉的尘屑。
可就是这样的人……
沈云程盯着自己骨节分明的双手,这双曾有幸抱过她、为她挽过发的手,也差点割断她的喉咙。
——自己怎么能犯下那样的错误?
“云程,”姜含章再次试探的稍稍往前一点,袖口金线扫过床沿,“究竟怎么了?你昏睡的这些天,我每日都来,若是因为一个计划阴差阳错害了你,我心中会再也难安。”
姜含章眼眸中带了泪花,不久前下人来报沈云程终于醒了的时候,她这几日悬着的心才终得放下。
迫不及待的跑来见他。
沈云程听着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唤着他的名字,他试探性的抬头,便撞进那双盛满星河的眸中——
那双漂亮的眼眸中的担忧、欣喜与爱意,烫得他心口发疼。
这双漂亮的眸子居然含了泪。
普天之下的至高荣耀。
姜含章都给了他。
可是,他,怎么配?
“殿下。”沈云程嗓音嘶哑,昏黄的烛影里,他那些自我掌掴留下的红痕隐没在阴影中。
“我在。”
安城在听到这一声带着哭腔的殿下时,心头最柔软处突然塌陷一块。
沈云程挣开她的手滚下床榻。
“你还没好,别乱……”
锦被翻卷间,他已重重跪在冰冷的地砖上。
姜含章慌忙去扶,也全无用,金线密织的裙摆只好就这样铺开在青砖上,像一轮坠地的月亮。
“怎么了?”她耐着性子又关切的问了一遍,看着沈云程跪在地上的身躯此刻抖得厉害,甚至瑟缩着不敢碰她的衣裙,以为是因周以承的缘故他心中气闷。
“周以承实在过分。”姜含章软下声线,“本宫已将他下狱,你的委屈本宫知道,本宫向你保证,定让周家给一个交待,好不好?”
沈云程闻此,更觉自己该死。
安城公主日理万机,还要为着他的这点事情分心撑腰。
堂堂一朝公主,愿意俯身倾听自己心事,愿意柔声给自己承诺。
不是命令,而是商量。
可他自己呢?
这句话却像捅破了什么,沈云程突然仰起脸,如裂瓷般纵横的泪痕竟让姜含章觉得此刻眼眸都被灼痛——
她看到那根本不是委屈,而是某种,好似近乎绝望的神情。
“云程,”安城柔声,她不忍见沈云程如此,但眼下她有更重要之事要做,实在无法,“本宫无法立刻处置了周以承,为了我,再忍耐一些时间,好不好?”
她连哄人都带着三分朝堂上的算计,姜含章的指尖轻触他额角,像一片将落未落的雪。
沈云程能闻到她袖间清香的味道,那么暖,那么近,分明是他从前极其渴望的味道,此刻却让他痛得发抖。
“还疼不疼?”她偏生尾音软得不像话。
沈云程低垂着摇着头死死盯着地上洇开的泪痕,它们正悄无声息地渗入青砖缝隙——就像那些肮脏的秘密。
一声声云程几乎击垮了他全部防线,在真相即将破土而出的刹那,化作了最柔软的囚笼。
他张了张嘴,想告诉她那夜的刺客此时就跪在她面前。
想坦白自己根本不配被这样珍而重之地唤着名字。
可姜含章卸下了安城公主的威仪,毫无防备的信任自己,他看见了她眼底只映着自己。
他那些原本已经做好准备坦白的话,便成了哽在喉间的荆棘。
他不敢。
更不舍。
他怕看见这双永远清明的眼睛,因为自己而染上失望的阴翳。
“殿下…”
沈云程再难自控,突然向前倾身,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紧紧抱住了姜含章。
他的额头抵在她肩上,滚烫的泪水浸透了她昂贵的云锦。
姜含章只觉颈侧一片湿热,那压抑的呜咽声仿佛来自胸腔最深处,震得她心尖一颤。
安城只当是这段时间自己忽略了他,周以承的事情上暂时委屈他了,并未多想,只是任由他趴在肩头,抬手轻轻抚着他的后背。
“多大的人了,”安城略微带着笑意,“哭成这样出去,不知道的会叫旁人以为本宫趁你病中欺负了你。”
她扶起沈云程,一个轻如蝶翼的吻落在沈云程额间,拇指蹭去他眼尾的残泪。
“本宫暂以此作为宽慰,待事了后,再好好补偿你。”
姜含章凝视着他,心尖像被羽毛轻轻搔过。
韩月的忠诚带着敬畏,江夜的追随带着崇拜,唯有沈云程,连脆弱都只肯展露给她一人,柔软的一面全都给了自己。
甚至要论素日看上去的清冷模样,韩月和江夜都要排在他后面,他也就仅次于方匀的程度。
“来,地上凉,先起来。”姜含章不容拒绝地将人按回床榻,“这几日你好好休息,本宫会让人继续照顾,一应有短有缺的尽管告诉他们。”
沈云程点头时,一滴泪砸在她未及收回的手背上。
“本宫还有事要处理,晚些再来看你。”
“殿下!”沈云程忽然攥住了姜含章的衣袖。
“怎么了?”
“如果…”沈云程喉咙微动,像咽下一把碎瓷,“如果……属下犯下大错,殿下……还会要我吗?”
姜含章回首时,烛火在她染了花汁莹润的指甲上跃动。
她轻笑一声,只觉这人连忐忑不安时都挺直脊背,倒像在御前陈情。
“人非圣贤。”她拍了拍沈云程的手,并未多想,语气温和,“只要你任何时候都不要对本宫不诚,那天下之大,就容得了你的错处。”
话一出口,又觉太过正经。
许是沈云程气不过,要待伤好后将周以承狠揍一番。
若如此,那这句人非圣贤就太正式,倒该换个宽慰人的法子。
姜含章由着他扯着衣袖,纱帐间荡开一句玩笑话:“沈大人招惹了本宫,怕不是要以此为借口为自己寻了退路?”
“属下……”
姜含章未等他说完便忽然倾身,唇瓣擦过他耳际,勾魂摄魄一般的眸子细细望着他时,手指却轻轻按上了他疯狂跳动的颈动脉。
她唇畔笑意如三月风,嗓音却低得只有他能听见:“沈大人,可早就没有退路了。”
沈云程看着地上交叠的影子,他们现在离得这样近,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只是一个平稳从容,一个溃不成军。
他的薄汗已浸湿里衣。
他与姜含章多待一瞬,愧疚便深一寸。
姜含章每对他好一分,自厌便重十分。
他缓缓松开手,看那片衣袖如流云般滑走,锦被便在他掌心绞出狰狞的褶,颔首道了句恭送殿下。
公主府地牢内,昏暗潮湿,唯有火把摇曳的光影映照着冰冷的石壁。
“沈大人?”正在当值的守卫看见来人是沈云程,虽有疑惑,但并未多心,“您不是尚在休沐吗?”
“无碍。”沈云程目光越过守卫,径直望向幽深的牢房,“都交代了吗?”
“此人嘴硬的很,至今尚未吐露半字。”
“打开门。”
“是。”
守卫不敢怠慢,连忙取出钥匙,沉重的铁门在刺耳的吱呀声中打开。
沈云程迈步而入,尚未走近,便听见一道沙哑低沉的声音自阴影中传来——
“终于是你来了。”
沈云程脚步微顿,随即从容坐下,目光平静地注视着眼前遍体鳞伤的囚犯:“你我素不相识,何出此言?”
他弹了弹衣袖,“否则上次街边刺杀后,我应该是跟你一样的下场。”
那人缓缓抬头,凌乱发丝间露出一双锐利的眼,低低笑了起来。
“但是沈云程的名字,我听过,也知道他是敢于深入龙潭虎穴的大义之士。”
死士有三级,彼此互不相通,不会见面,一则实力悬殊,二则任务若败亦不会牵连他人。
比如现在,看衣服纹理,应该是二级死士。
但沈云程、方玉初、周晋安,三人作为死士之首,二级、三级的人就算没见过他们,也都知道他们的名字。
“你什么都不说,也算是个人物。”沈云程淡淡道。
“你的任务为什么还没完成?”
“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龙潭虎穴怎会轻易得手?”他抬眸冷眼扫去,“安城公主身边从不缺人,想要万无一失,必须天时、地利、人和。”
“那你现在现身,是来送我上路,还是救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