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江来得突然,栖霜被带去祠堂时,连脚步都是飘的,如同踩在一场湿冷的梦里。
祠堂的门槛比记忆中更高。
迈进去时,一股子阴寒瞬间从脚底漫上来,缠着旧日杖伤的隐痛,让栖霜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到底是不愿再装下去了。
栖霜望着谢怀江沉默如山的背影,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谢怀江却在此时侧过身,令祠堂深处的景象毫无遮掩撞了过来。
森森牌位下,谢玉瑶如同一只被钉住的彩蝶,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按在刑凳上。麻核将她所有的求饶都堵成了浑浊呜咽,那精心描画过的发髻散了,珠钗斜吊在耳边,将坠未坠。那张惯常写满骄纵的脸上,如今只剩妆容被泪水冲花的狼狈与惊惧。
她的目光与栖霜一碰,身子立刻在刑凳上剧烈扭动起来,喉咙里挤出不少不成词句的咒骂。
“孽子,还不知悔改!”
谢怀江恫吓一声,吓得谢玉瑶再不敢出声。
香火无声缭绕,谢怀江凝立在森森牌位前,长明灯将他的影子扭曲成可怖形状,沉沉压上青砖。
“父亲这是为何?”栖霜开口时,才发觉声音里掺进一丝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颤抖。
“带你过来,是要你亲眼看着,在这家里,规矩就是规矩。任她是嫡是庶,行差踏错,都一样要受罚,”谢怀江缓缓转过来,语调稳如祠堂里的梁柱,“为父心里,对你、对她,并无二致。你先前受的苦,为父心里……其实都记得。”
话音落下,他略一颔首,沉实的杖击声便响了起来,混着谢玉瑶被堵在喉间的哀鸣,在空旷祠堂里撞出回音。
栖霜低垂着眼,面上静默如深井,心底却冷笑漫开。
好一场恩威并施的大戏。
杖刑声歇,下人架起谢玉瑶离去。谢怀江却缓步走向香案,亲手点燃三炷香。
青烟如幕升起,隔断了血腥,也朦胧了他方才的厉色。
“现在没有外人了……霜儿,你看我将谁接回来了。”
栖霜循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目光在他身边滞住。
母亲那具熟悉的棺椁就停在那里,木质粗糙,漆色斑驳,如同一道从未愈合的旧伤,突兀地横亘在香火缭绕间。
栖霜踉跄着奔向那具棺椁,却被谢怀江抢了先。他宽大的锦袍将那棺椁笼在影子里,语调沉痛,“是我亏欠她,你娘本是我的妻子,是我以梅树作聘,明媒正娶的妻子。”
栖霜再忍不住,“那父亲为何要任由他们作践她,说她是不入流的外室?”
“安家势大,我没办法,”他声音哑下去,如同蒙了尘,“我在晋城找到盐脉立了大功,蒙圣上隆恩,赐宴款待。席间我奉诏陈述盐务,几句拙见引得龙颜大悦。谁知这片刻风光,却被同席的安书仪看中。她父亲是户部尚书,不过三日,赐婚的旨意就落到了我头上。我那时才九品,接到圣旨,除了叩头谢恩,还能做什么?”
他喉结滚动,声音沉得发涩,“那时你娘怀孕月份大了,我日夜煎熬,始终不知如何开口,可没想到最终还是叫她察觉了。”
暮色漫进窗框,在谢怀江脸上投下斑驳阴影,“谁知她性子那般烈,竟撑着七个月的身孕,独自闯到皇城。那天雪下得好大,她就穿着单薄衣衫站在宫门前击鼓,声声泣血,说安家仗势欺人,强夺人夫……”
栖霜泪险些涌了上来,“你明明知道娘亲爱重你,连在我面前都不曾说过你半句不是,又怎么忍心如此负她?”
谢怀江轻抚棺木叹道,“那时的盐税新策,正由安尚书一手推行。他背后那位深得圣心的姑母安贵妃,更让他在朝堂之上说一不二。满朝文武都明白,那盐政改制说是新政,实则是安家在后宫前朝布下的一盘大棋。我若不当众说与你娘从无婚约,只是一夜贪欢,莫说前程,只怕当夜你们母女就要消失在京城的护城河了。”
说着,他忽然抬手掩面,指缝间漏出哽咽,“那夜她归来便晕倒在我怀里,我抱回榻上才看清,她的裙摆早已被血浸得发暗,皱巴巴贴在腿上,像朵开败的花。经验老道的嬷嬷只看一眼便说是动了胎气,要早产。接生婆子从子时忙到天亮,屋里血水一盆盆端出。我自知罪孽深重,跪在产房外对天发誓,以我余生阳寿,换你们母女平安。天亮时,总算听见了一声婴孩啼哭,接着抱出来个猫崽大的女婴。”
栖霜猛地抬头,眼里满是不可置信,“那孩子就是我吗?”
谢怀江点点头,“我顾不得看你,冲进产房,你娘脸色白得吓人。她颤着手抓住我的衣襟,气若游丝叮嘱我要叫你栖霜。”
他神情恍惚,像是陷入回忆,“风栖于梧,霜雪不侵,我的女儿命硬,定要好好活下去……
这就是你娘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我才辗转得知,她跪在宫门石阶时,下身就已见了红。那一路……她不是走回来的,是咬着牙,从皇城根下,拖着身子,一寸寸爬回来的……后来,她再没与我说过话,每日抱着你坐在窗边,望着庭前那株梅树发呆。那时安家的聘礼已堆满前厅,红绸扎得刺眼……迎亲那日,下人慌张来报,说你们不见了。我撇下安书仪,发了疯似的跑回来,妆台上我送你娘的每件礼物都摆得整整齐齐。
她只带走了你。
这些年来,但凡听到半点你娘的风声,我总要派人去寻。江南的绣娘,边塞的医女,连庵堂带发修行的居士,我统统不曾放过,可每次都是一场空欢喜。
直到今年冬天,有人送来晋城的烧饼,我只一口就尝出来了——那是晋盐,皇家专供的晋盐!原来她不单带走了你,还带走了寻盐的秘方。可等我的人赶到,却见铺子外挂着白幡。邻居说你娘前日刚去世,他们便只带回了身披孝衣的你……”
他忽然抬手,想要触碰栖霜的眉眼,又在半空中滞住,“你长得跟你娘真像,尤其是这双眉眼……”
栖霜借着整理袖口的动作,不着痕迹地退开半步,“您对女儿的怜惜,女儿深为感念。只是玉瑶妹妹究竟犯了何错,竟让父亲在祠堂动用如此重刑?”
谢怀江被问得一愣,面上渐渐浮起怒容,“玉瑶这孽障,竟敢怂恿秦家公子与她私奔。咱们侯府的脸面,险些让她撕个干净。你可知晓,秦家这门亲事,原是你娘在世时为你定下的。如今既寻回了你,这桩婚事自然该物归原主,及笄宴上我会宣布你们的婚事,断了她的念想。若照雪在天有灵,看见你凤冠霞帔出嫁的模样,想必也能安息了。为父再择个吉日,让她早早入土为安。”
栖霜顺势跪在青砖上,裙摆铺开如白莲,“女儿代娘亲,谢父亲恩典。”
“快快起来,”谢怀江虚扶的手在离她衣袖半寸处停住,目光扫过她的脸,“伤势可好些了?”
“劳父亲挂心,徐大夫医术精湛,春杏也照料得仔细,已无大碍。”
“那就好,你娘走前可曾留过话?哪怕一张纸,一幅画?让为父往后,也好有个凭吊念想……”谢怀江声音轻飘飘的,那暗示的意味,却重若千钧。
栖霜心猛地一缩。
原来,这才是他今日真正的目的。
借着关怀与追忆,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向娘亲,引向那幅他梦寐以求的《九川盐脉图》。
可顾锁寒竟将《九川盐脉图》的消息瞒得滴水不漏,看来这位义子对谢怀江的“忠心”,也要打上几分折扣。
栖霜心底冷笑,这侯府里,果然人人都在下棋。
“娘亲这一辈子过得清苦,走得又急……没留下什么特别物件,”她抬起泪眼,语带依赖,“父亲,娘亲留下的,唯有女儿了。”
听到栖霜的否定回答,谢怀江本露出一丝不悦,可迅速就被更悲痛的情绪吞没,“是为父错……都是为父错……”他含糊带过,重重一叹,将话题不动声色拧回,“旧事不提了。倒是你,霜儿,你昨日对锁寒说能寻到林秦素,可是握了什么线索?此事牵连甚广,你若真有把握,定要告诉为父,为父才好替你周旋。”
“女儿不忍见父亲为此事烦忧,那日往生塔中与林小姐有一面之缘,与她颇有些投缘。如今她带着罪证消失,我便想着或许能尽力一试,为父亲分忧。只是不知能否成事,故而未敢早早禀明父亲,怕让父亲空欢喜一场。”栖霜虽面上不动声色,语气却带有几分不确定的试探。
“傻孩子,你有这份心,为父就很高兴了,”谢怀江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他沉吟片刻,脸上渐渐浮起一层追忆的感伤,“你这般为我着想,真是像极了你娘……”
一番虚实难辨的交谈后,谢怀江终于心满意足地放她离开,还叮嘱她好生休养,仿佛他此行的目的,真的只是让她观刑以示公允,并倾诉一番父爱。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心回到醒春园,栖霜屏退春杏,只想立刻查看枕下那本至关重要的羊皮诗集。然而,当她伸手探入枕下时,摸到的却只有一片虚空!
不见了!
她心中巨震,猛地掀开枕头,又将床榻里外翻遍——那本母亲留下的、内藏《九川盐脉图》残卷的羊皮诗集,竟不翼而飞!
是谁?
是谢怀江?他方才在祠堂的举动,莫非是调虎离山?
是秦砚修?他既能潜入侯府如入无人之地,再次潜入她房中亦非难事!
还是顾锁寒?他本就对此图虎视眈眈,行事向来狠辣,又怎会顾忌什么君子之诺?
冷汗瞬间浸透了栖霜后背。
母亲用性命守护的秘密,她在这龙潭虎穴中唯一的依仗,竟在她眼皮底下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