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栖霜梳洗时,状似无意向春杏问起,可有收走什么书册。
春杏捧着铜盆连连摇头,见她神色不对,又追问是否丢了什么要紧物事。
“只是本旧诗集,许是前日看过后忘记随手放哪了。”栖霜笑着回答。
整整一日,她借着整理旧物的由头,将妆奁书箱翻了个底朝天,可还是寻不见那本羊皮册子的半分踪迹。
暮色浸透窗纸时,栖霜正弯腰翻检书架后的缝隙,忽然嗅到一缕药香。
她一回头,只见徐墨白提着药箱立在门边,青衫被暮色浸得发亮。
“怎么做这样危险的动作?”他忙上前,将她扶起。
栖霜不着痕迹地退后两步,“劳烦徐大夫,其实换药让春杏来就好。”
“这是新调的药膏,”他从药箱中取出一个白玉小盒,目光落在栖霜脸颊那两道已然结痂、却依旧显眼的鞭痕上,“明日是大小姐回归侯府后,第一次在京城诸多勋贵世家面前亮相的大日子,绝不能以带伤的脸示人。”
栖霜下意识侧过脸,避开他的视线,“不过是皮相小事,无妨的。”
“不行。”
栖霜微微一怔,看向他。
只见徐墨白紧抿着唇,素来清冷的面容上竟满是执拗,“我说不行,你的脸,一点伤痕都不能留。”
室内一时静默。
徐墨白不再多言,只用指尖蘸了药膏,一点一点涂抹在栖霜脸颊的伤痕上。
待徐墨白走后,春杏忽然抿嘴一笑,“吴嬷嬷今日都没敢露面,看来是徐大夫的威慑起了作用。奴婢瞧着,徐大夫对大小姐当真上心。”
“嗯。”栖霜望着窗外沉沉暮色,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
那本消失的羊皮册子,此刻正如芒刺扎在心头。失了这张底牌,她如同被拔去爪牙的幼兽,却要即将闯进豺狼环伺的猎场。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栖霜正难以入眠,忽闻窗外一声轻响。
她心下一动,悄然起身推开窗。
四下无人,只有窗台上,静静躺着一个粗布包裹。
她迅速取回,发现里面是一只木匣,匣中整齐码着银锭,和一张薄笺——
汝母遗资,及笄之礼。
可娘亲一生清贫,何来遗资。
不过是银面人为了周全她的颜面,予她的一份底气罢了。
她轻轻呵出一口气,突然感觉窗外那月色,似乎也不再那么冰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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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
晋阳侯府千金及笄宴,朱门内外红绸漫卷如云,喜庆异常。
栖霜端坐在铜镜前,看着春杏一点点为她描眉,涂脂。镜中人面目渐次鲜亮起来,像极了戏台上浓墨重彩的旦角。
可她今日要唱的那出戏,比火中取栗还要凶险三分。
“大小姐今日定要风风光光的,”春杏为她簪上一支赤金点翠步摇,低声宽慰,“叫那些瞧不起您的人都看看,谁才是晋阳侯府的大小姐。”
栖霜听后,唇角牵起一抹苦笑。
侯府千金这名头,她向来是嗤之以鼻的。可人微言轻的苦头,她前半生早已尝尽。
如今,她既要借着这身华服撬开侯府重门,又得时时警醒,莫让这浮华蚀穿了本心。
前厅喧哗鼎沸,栖霜依礼需至园中迎客。可她刚转过回廊,便听见一个惊讶女声。
“哎哟,这不是酥饼铺的苏姑娘吗?怎么,在晋城混不下去,跑到侯府来讨饭了?”
那女人的模样颇为眼熟,栖霜在记忆里摸索许久,才从晋城市井拎出个模糊的影子。
对了,正是当初来付定金时,好心提点她“你这铺子配不上侯府门面”的那个丫鬟!
那丫鬟已将发髻绾成妇人样式,将栖霜从头到脚细细打量,重新开了口,“苏姑娘,在晋城时我便劝过你,龙配龙,凤配凤。侯府的门槛太高,本就不是你我该肖想的地方。当初是我们老爷发善心订你的点心,谁知你卷走了订金消失了,”她眼珠一错,唇上满是讥诮,“放心,一点订金,我们李府还是不至于向你讨要,就当是给你娘买棺材的施舍了。”
几位路过的女眷果然停下脚步,绢扇掩面,目光在栖霜身上细细刮擦。
栖霜眼风扫过她的脸,“你怎会来此处?”
“白荷蒙老爷抬爱,刚抬了姨娘,自然该来见见世面,老爷!您快来看哪,这不是晋城酥饼铺的苏姑娘么?”
还在逐个给贵人点头哈腰的李员外闻声转头,目光在栖霜身上黏了片刻才惊醒,惊愕与鄙夷在油光满面的脸上交织,却到底没有开口打招呼,只将身子又往人堆里缩了半分,仿佛生怕被这乡野旧识沾惹半分。
春杏气得脸色涨红,正要上前理论,却被栖霜轻轻按住。
“李员外,你的订金我自会双倍奉还。”
栖霜声音清越,姿态从容,通身气度哪里还有半分晋城孤女的畏缩?
李崇文气不打一处来,这丫头竟敢提这桩旧事!当初因着订金打了水漂,他不得不咬牙另备厚礼,光是那对翡翠貔貅就花了五百两!
“胡扯,本员外何时买过你那些烂酥饼?你这市井抛头露面的下贱货,到了侯府就能装小姐了?我告诉你……”
一道威严声音自身后响起,“本侯的女儿,何时轮到商贾和妾室品头论足?”
循声望去,竟是谢怀江缓步而来,蟒袍玉带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女……女儿?”白荷脸上的得意瞬间冻结,她这才留意到栖霜那身唯有主子才能穿的云锦长裙,腿肚子一软,差点当场瘫倒。
李崇文更如遭五雷轰顶,整张脸瞬间惨白如纸。他猛然想起京中贵人前日还特意提点,说晋阳侯府认回了个嫡女。他本已备下了昂贵礼物,可谁能想到那嫡女竟是晋城街边卖酥饼的孤女!
想到自己竟敢让侯府嫡女亲手制作点心,还与妾室当众羞辱,无边的恐惧顿时将他吞没。
他膝盖一软正要告饶,却见谢怀江侧身对吏部官员淡淡道,“依本侯看,李家公子也不必再想尽办法读官学了。这般不知礼数的人家,不配玷污宫学清名。”
他略一抬手,侍卫立即上前。
“把李家备的礼物原样退回,我们侯府,受不起。”
李崇文直接五体投地,“小人教妾无方!求侯爷饶了小人这次!”他猛地揪住白荷的头发往地上撞,“都是这贱妇胡言乱语!”
众人冷眼看着地上这对男女,蛆虫般在满地礼品间扭打。方才还在看热闹的女眷们此刻也纷纷变了脸色,悄悄退开,生怕被牵连。
栖霜静静望着跪地求饶的两人,眼前忽然闪过晋城那个无助的傍晚,是李崇文买核桃酥的订金,才让她凑够了给娘亲买薄棺的银钱。
她还记得白荷当时悄悄多塞了半吊钱,小声说着“姑娘节哀”。
而如今这跪在青砖上的员外小妾,和记忆中那个塞铜钱的小丫鬟,却再也重叠不起来了。
“父亲,今日是侯府吉日,不宜见血。”
谢怀江目光微动,未置可否。
栖霜随即转向春杏,“去将我房中那个木匣取来。”
不过片刻,春杏便捧着木匣匆匆返回。栖霜接过,亲自打开,里面赫然是数锭白银。
她取出二十两,用一方素帕托了,递至面如死灰的李崇文面前。
“李员外,这里是二十两。十两是偿还当年订金,另外十两,是我承诺的双倍奉还。从今往后,你我两清。”
李崇文愕然抬头,羞愧难当。
“收下吧,”栖霜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晋阳侯府的嫡女,不欠人分毫。”
谢怀江眼中掠过一丝赞赏,顺势摆了摆手,“既然大小姐为你们求情,便依她所言。滚吧,日后莫要再出现在本侯面前。”
额头满是血污的白荷慌忙捡起二十两银子,拽起还如梦中的李崇文,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一场闹剧过后,栖霜扶着春杏的手,稳步走向那万众瞩目的中心。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窥探的目光都染上了真正的敬畏。
前路依旧凶险,但至少这一刻,她让所有人记住了她。
可抬眼的瞬间,她就对上了一道淬毒的目光。
谢玉瑶正站在礼台另一侧,一身胭脂红织金礼服衬得她雍容华贵。她站姿优雅,丝毫看不出昨日受过杖刑的痕迹。
然而她的视线与栖霜相撞时,眼底翻涌的怨毒几乎要凝成岩浆,唇角那抹微笑未曾改变,只是轻微翕动,无声吐出几个字——
“好戏,才刚刚开始。”
吉时到。
谢怀江缓步登台,蟒袍流转着暗金光泽。他含笑将谢玉瑶引至身侧,“小女玉瑶今日及笄,承蒙诸位赏光。”
待满堂贺喜声渐歇,他忽然转向静立一旁的栖霜,“而这位,正是本侯失散十六年的嫡长女,栖霜。”
栖霜望着台下安书仪强撑的笑脸,忽然听见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碎裂的轻响。
娘,你看见了吗?女儿终于堂堂正正地,为你夺回了这个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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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成开宴,酒过三巡。谢玉瑶不慎手滑,将半盏酒尽数泼在栖霜衣袖上。
“姐姐恕罪,是妹妹不胜酒力。”谢玉瑶笑意盈盈。
“无妨。”栖霜淡淡起身,由春杏扶着离席。
行至回廊转角,一道玄色身影倏然拦在面前。
是顾锁寒斜倚朱柱,手中仍把玩着栖霜的木簪。
“大小姐今日,”他眸光幽深,“可真是出尽了风头。”
栖霜伸手,“还我。”
“哦?”他倏然逼近,玄色衣袖擦过她染酒的衣襟,冷冽气息扑面而来,“大小姐还欠着顾某的东西,又有什么资格讨要?”
“可期限未至,”栖霜后退半步,端正施礼,“告辞。”
“这身衣裳,”他忽然开口,声音低了几分,“挺好看。”
栖霜脚步一顿。
“一生只穿一次,可惜了,”他视线掠过廊外杏花,“杏色很衬你。总穿那些素衣,太过寡淡。”
栖霜霍然转身,眼底凝霜,“顾大人可知,我守丧之期未过,今日若非及笄大礼……”
“知道,”他截断她的话,目光掠过她绷紧的脸蛋,“但你穿杏色,确实好看。”
一阵风过,杏花簌簌落满肩头。他忽然将木簪轻轻簪回她发间,动作快得来不及反应。
“小心谢玉瑶。”擦肩而过时,他低语没入风中。
栖霜怔在原地,发间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她无暇细思,只能加快脚步赶回醒春园。
谁料推开房门的刹那,一道寒光竟自暗处暴起,朝她心口直刺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