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初晏望着眼前三层楼高的横楼船,嘴角抽动了一下。
再望一眼岸边来来往往的侍卫与僮仆,她有些头疼,“你别告诉我,我们坐这个游湖?”
“阿燕不喜欢?”谢昀宸还一脸无辜地反问。
余初晏捏了捏鼻梁,她以为的泛舟,是那种小渔舟,不用多大,就她与谢昀宸,最多带上名掌舵的船夫。
早在清晨声势浩荡一支军队出行时她就有不详的预感,这会预感成真,她已经想打道回府了。
这会不只是军队,连带着一些有头有脸的官员和家属都到了湖边,简单的游湖变成复杂的交际宴。
余初晏不想靠近喧嚣的人群,找了处僻静的岸边待着,心里不停地骂谢昀宸。
湖边的风很凉,带着清新的水汽与松木香,小枣在身旁啃着新长的青草,有意无意替她遮去湖面袭来的风。
她靠在马身边,一步也不想动。
虽有风,但浪很小,就适合这种上重下轻、极致奢华的游船。
来的人这么多,为了安全考虑这船多半只会泊在岸边,就算启动也根本不会入湖心。
余初晏越想越气,只能望着眼前明媚的湖景,平复心情。
眼前的湖水清澈见底,水底青石堆积,一指长的小鱼清晰可见。
抬头远望,碧蓝的水面一眼望不到尽头,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波光,时而有水鸟腾飞落下。
远处的雪山仿佛就立足于水面般,头顶着厚厚的云层。
终于从人群中脱身的谢昀宸来到她身边,一把将她裹进披风中,捂着她冰冷的手。
“阿燕为何心情不佳?”他问。
余初晏在他看不到的角度翻个白眼,“到底是你‘陪’我游湖,还是我‘陪’你还有你的臣子们游湖?”
还有脸问她为什么不高兴。
“出了些纰漏。”谢昀宸解释,“本来只有你我,有人走露了消息,最后变成了这般。”
“船上有小艇,等解决了刺客,你我再单独入湖,如何?”
说得好听,其间又有其他变故呢?刺客又是这么好解决的吗?余初晏敷衍地哼哼两句,终于愿意跟他上船。
穿过戒备森严的甲卫群,和漫长的木栈桥。
底部空档的木板踩起来声音很沉闷,透过缝隙能看到波动的水流。
“你不觉得这下面很好藏刺客吗?”余初晏多嘴说了一句。
谢昀宸也没嘲笑她多心,只道暗卫会定时下水检查。
两人携手登上甲板时,热闹的气氛短暂地凝固,所有目光都汇聚过来。
好在西凉并不像中原那般礼节繁琐,男子以右手置于胸口,而女子则双手交叉贴于胸口,垂首躬身致敬,
谢昀宸回以右手置胸,垂落时意味着众人可起身,继续游乐。
显然众人对新王后表现得十分好奇,不少女性想要接触余初晏。
但余初晏拒绝了所有人的靠近,安静地待在谢昀宸身边,不交流,不回话。
幸好他们大都用着余初晏能听懂的语言,不然她会郁闷死的。
大抵不想过于拘着她,谢昀宸唤人领着她去二楼观景处。
松了一口气的余初晏迫不及待溜走。
通往上一层的楼梯在甲板处,一群人背对着她,面朝湖面在品酒。
本来余初晏并不在意这群人,刚踩上楼梯,便听人大着舌头道:“早说了老五那个王后孤僻得很,话都不会说。”
她脚步一顿,从栏杆处探出身子去看说话那人的模样。
“你猜这么着——她说她能看到龙脉,老五那家伙还信了——”
“仙师不也精通奇门遁甲,王后与之相比如何?”旁人问。
“就一年岁不大的丫头,能顶什么事。要我说谢五身边那个万山也只会些歪门邪道。你说仙师为何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去了……”
又有人提醒他,“今日王上也在船上,二爷言行还是谨慎些为好。”
听到王上,被称为“二爷”的男子清醒了些,不再说这一话题,转而说起了跑商之事。
余初晏旁听了会,再无有用消息,继续拾阶而上。
在上层楼梯口等待她的侍女乖巧地站着,见她登上来,还回以微笑,不过这笑容不知为何有几分怨气在里头。
余初晏确定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个侍女,毕竟被紫金之气包围的侍女很显眼,目前她只在谢昀宸身边见过类似的气场。
盯着她看了半天,不动神色问:“你知道刚刚说话的人是谁吗?”
也没指望这人听懂,谢云会给她安排懂中原话的侍女才怪。
哪知这异族少女从流如善答道:“如果您说的是喝醉的位大人,那是王上的兄长,另外几位分别是……”
这还是有会说中原话的人啊,谢云故意在她身边安排那么多听不懂、不会说的分明就是故意的。
腹诽着谢昀宸,她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侍女伸手扶了她一把。
余初晏此时发现这侍女居然还挺高挑,西域女子不少长得高壮,但这侍女虽高却瘦得很。
“殿下小心些。”离得近,楼梯又狭窄,侍女的几乎是贴着她在说话。
余初晏眼尖地看到她立领之下修长的脖子处,似乎与一般女子不同。
察觉到余初晏在看她,侍女飞快收回手,垂着头,眼波一横,似怨似嗔。
余初晏被她这一瞥瞧得一个激灵,道:“我们之前认识?”
“奴婢哪有这么大脸认识王后啊。”
“王后”一词她咬得很重,还带点阴阳怪气的。
余初晏确定了,她以前,失忆的她绝对认识这个侍女。
但对方不跟她相认多半有别的顾虑,余初晏决定以不变应万变,登上二楼。
二楼回廊一侧皆以各色琉璃为窗,这些窗格将光分割成不同色彩打在地面上,如同置于梦境中。
每走几步便有观景窗,透过回状花纹的窗户能清晰看到湖面上捕鱼的水鸟。
余初晏以为是镂空的,却摸到一层略凉的琉璃,如此清透的琉璃她还是第一次见。
而谢昀宸居然将它大量地装在一座游船上,真是奢侈得没边。
据说这一层及再上一层的驾驶室不允许旁人随意上来,今日的宴席大抵也只有余初晏能欣赏到它们。
所幸回廊不算长,穿过回廊而出,行至甲板眼前豁然开朗,此处的风远比岸边大。
趴在围栏处还能看到底下觥筹交错的人群。
甲板上有软榻,余初晏远眺一会湖景,果断躺下睡觉。
侍女询问她是否要入船舱房间里休息,她摇头,就着明亮的日光,感受着闭眼才能察觉到的细微晃动入睡。
酣睡中,似乎有人靠近她抚弄着她的脸,余初晏不耐烦地打开那只手,翻身继续睡。
“我找你这么久,你就在这舒舒服服给人当王后。”梦中有人咬牙切齿道,还狠狠拧了把她的面颊,即使在梦中余初晏也感觉到一阵疼痛。
直到被楼下的靡靡之音唤醒,她睁开眼,才发觉日色西沉,应该是到了晚宴时分。
坐起身,身上的毯子滑落至腿间。
那名侍女还在守着她,也不知站了多久。
余初晏问她:“刚刚我睡觉时有人来过吗?”
“王上来过。”侍女细声细气回。
“其他人呢?”
“奴婢不曾见到。”
难道是梦,余初晏打个哈欠,摸了摸睡出印子的脸,一点不疼。
“去给我弄些吃的来。”她吩咐。
侍女又阴阳怪气冷哼一声,三步并作两步离开。
余初晏盯着她的背影,不是,她到底哪里惹到这人了。
趴在凭栏,远望红日逐渐隐于群山,船上的灯火逐渐点亮,楼下的奏乐换了另一曲。
栈桥上传来一阵骚动,动静不大,未影响到船舱中喧闹,但吸引了余初晏的目光。
前些日她曾在街头见过的几名沙匪,带着一名裹得严实的女子,似想硬闯游船,却被侍卫阻拦。
甲卫收走他们的弯刀,但在搜查那名神秘女子时却遭到了阻拦,沙匪激动得高声嚷嚷着。
片刻后,余初晏之前见到过的谢二匆匆赶来,也不知他与甲卫说了些什么,沙匪们通过了检查,带着神秘女子登上了船。
“殿下。”侍女出现在她身后,手中端着的不是餐食,而是妆匣,“王上请您下去一趟,奴婢为您重梳妆容。”
方才为了睡觉,余初晏将头饰全拆了。
“上妆就不必了,帮我梳头罢。”
侍女颔首领命,上前替她挽发。
透过妆匣的铜镜,余初晏看到那侍女神情严肃得好像在完成什么人生大事一般,没忍住笑了起来。
侍女果不其然瞪了过来,“王后不要打扰奴婢做事。”
倒反天罡了真是,不就看她两眼吗?
“还没问你的名字,等回了宫,我向谢云讨你到身边如何。”余初晏笑问。
“奴婢叫小花。”侍女恶狠狠道。
好朴素的名字,余初晏眉眼弯弯,“你该不会还有个弟弟叫小草吧?”
侍女不回话了,梳头的动作用力了些,扯得余初晏倒吸口气。
“奴婢说过了,王后不要总出声打扰。”
这侍女好大的脾性,余初晏却生不起气,耐心地等她梳好。
好在侍女虽然凶,动作还是利落,不到一盏茶功夫就将一切打理好。
楼下的曲暂时停了,谢二领着那群沙匪觐见谢昀宸。
余初晏下楼时都能听到沙匪的大嗓门。
“那位大人说,带来了一位绝世美人要奉给王上。”走在身后阶梯上的侍女忽然出声。
余初晏脚步一顿,回首看她,侍女正在观察她的表情,背着光她却看不清侍女的神色。
“是吗?”她收回目光,脚步仍然不急不缓,“看看是什么样的美人能称得上绝世。”
侍女又是一阵冷哼,“你可真是大度。”
余初晏调笑她:“当王后的当然要大度,我还挺喜欢你的,不如你也入了谢云的后宫,你我日日相伴?”
侍女脸上泛起红晕,那双多情的眼睛瞪着她,反让余初晏生出几分笑意与逗弄之意。
她还想说些什么,但此时一列侍卫经过,她发现那侍女气势一收,忽然就变成了一副唯唯诺诺、低眉顺眼的模样。
她心中有了几分考量,也敛去笑意,淡淡说:“你在外头候着,我一人进去足以。”
在她身后,那侍女脸上闪过挣扎之意,最后归于平静,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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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初晏入宴厅时,众人翘首以盼,纷纷注视着漆黑的门外,少有人注意到从侧厅进来的余初晏。
唯有坐于上首独酌的谢昀宸在她进来的瞬间,就扭头望来。
余初晏自然地在他身边落座。
“饿了吗?”他问。
“嗯。”余初晏毫不客气地拿起桌上的瓜果用了起来,“不是说有绝世美人。”
她话音刚落,奏乐悠悠响起,两条素白的长绡纱飞进,紧随而来的是一阵异香。
似是晨间绽放的栀子,沁人心脾。
绡纱缠绕上厅中的红柱,伴着清脆的银铃声,众人只见一白衣女子伴随着月色飘入宴厅。
纷飞的“花瓣”环绕在她身边,随着她落入舞台中心,“花瓣”也纷飞落于舞台。
只见她一个巧劲,那两缕绡纱松开柱子,重回她的怀抱,安静地铺在她身侧,像是洒了一室月光。
众人惊呼不已,待看清那美人脸上竟蒙着面纱时又纷纷失落的唏嘘。
但那如凝脂玉般的肌肤与那双含情似水的黛目,足以彰显她惊心动魄的容颜。
美人忽而抬腕,肘间垂落的轻纱被风鼓吹得纷飞,也带动起了她手臂上缠绕着的银铃。
泠泠声中,她翩翩起舞,身轻似燕,那绡纱伴随着她的动作翻飞盘绕。
她的动作不算高难度,时而抬腿,时而下腰。
偏偏手中的绡纱像活了一般,如波涛、如月光、如雪华。
众人眼中只余下一片炫目的白色,与她特意涂抹在腕间与玉白脚腕处的胭脂色。
乐声越来越急,绡纱也越舞越快,时而俏皮地拂过在座之人的脸侧,待人像伸手去抓,又如蝴蝶振翅般飞走,只余下空落的馨香。
余初晏看得入神,用手肘戳了戳谢昀宸,“你没觉得她像在舞剑一样吗。”
“是吗?”谢昀宸往她口中塞樱桃,“核不要吞下去了。”
与其说是舞剑,更像是另一种武器,双手各持,手腕发力。余初晏只隐隐有印象,若没有失忆她绝对能想起那种武器的名称。
乐声接近尾声,美人的动作也变得轻缓起来,绡纱不再舞得密不透风,倒将她曼妙的身姿露于众人眼前。
她赤着足向前,步步生莲,银铃声阵阵,仿佛踩在众人的心尖。
直到来到王座几步开外,她缓缓抬手摘下了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