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京的前一夜,沈知意三人行至了一处树林,树林旁有一条宽阔的河流,取水也方便,于是他们当即决定,在这里暂住一晚。
包奕和沈知意配合搭帐篷,埋锅做饭,危言到林子里去捡干柴挖野菜。
等到了将帐篷搭好,锅里的水都咕噜噜沸起来了,危言还没有回来。
包奕用勺子搅拌着鸡肉汤,嘴里嘀咕:“这危言兄去这么久,不会遇上什么事情了吧?”
沈知意手里转着火堆旁的枝丫,想起那半枚玉佩还没有还给他,她将手里的东西一丢,起身道:“我去看看他。”
密林深处,两身型相仿,穿着打扮可以说一模一样的人正秘密交谈着。
“阁主,还有一事,太妃听说你要入京,说什么也要跟着来。”
“她现在到哪儿了?”
“已到洛京城内,她急着见你,说有要事相商。”
“非要今天吗?明日我们便进城了。”
“太妃说事关重案,必须今日亲口告诉你。”
“嗯,等入夜后出发,你在我帐篷里帮我掩饰一二。”
“属下遵命。”
沈知意在林子里找了一圈,没见着人影,现在日头落山了,林子里视线也跟着昏暗,风吹过脖颈时,有股凉幽幽的寒意。
正疑惑间,转眼看到危言行色匆匆的背影,她连忙叫住:“危言,你走这么快干嘛?”
危言脚下顿住,没有转身。
沈知意觉得奇怪:“你搞这么长时间,连一块柴火都没捡,摸鱼去了?我和包兄等你好久了。”
没等她靠近,危言身形一转,绕到了她身后,捂住她的嘴将她按到了草丛里蹲下。
事发突然,沈知意一时大脑呆滞,许久,才眨巴眼问道:“你干嘛?”
危言压低声音道:“有可疑人员。”
沈知意半蹲着,笼在他的怀里,虽没过多的肢体接触,脸上却莫名发热。
这是个极为幽静的草丛,风吹过时,能听到树叶沙沙,虫鸟嘶鸣的声音,像是置身深海,空气都稀薄了起来。
眼前,有两只瓢虫在草叶上打斗,舞着细短的腿相互推搡着,最后,缠抱着落到了地上。
他们孤男寡女躲在这儿,一前一后,举止亲密,很难不让人遐想连篇。
现在或许是个好时机。
她咬着唇,从胸口衣襟拿出那对玉佩,用手帕包着的,这一路她保护得很细致。
她举着玉佩问道:“之前,你下水帮我找到的玉佩,不是我原本那块吧?”
他话语简短,只“嗯”了一声。
沈知意:“我们,在幻虚之境里遇到过吧?”
身后之人嗓音压了压,“嗯,记不清了。”
沈知意觉得奇怪,“你既然记不清了,怎么知道我的玉佩和你的玉佩大差不差?”
她回头看他,却被他一巴掌遮住了视线,硬生生推开了。
危言:“毕竟都是暗阁给的东西,相似也不奇怪。”
沈知意挣脱他的手臂,站起身来,俯瞰着他的头顶:“所以,当初你把你的给我,是为什么?”
危言埋着头,不看她:“不为什么。”
沈知意被他敷衍的态度气得想跳脚,她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绪,“行,反正都是暗阁批量生产的东西,拿着也没多大意思,我不要了。”
说完,竟将两枚玉佩径直扔在了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危言”捡起玉佩,心想:惨了,事情好像搞砸了……
洛京城。
“天香阁!据说这就是洛京最好吃的饭店,这块牌匾还是先皇亲笔题写的呢!咱们就吃这家吧?”包奕望着不远处灯火辉煌的高楼道。
他牵着马有朝里走的意思,不料被人拉住了胳膊。
沈知意拉着他,微埋着头,一对眼珠子左右查看着什么。
包奕不禁感到疑惑:“知意,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沈知意今日自从进了京,便觉心神不宁,总觉有事要发生,于是一路走得低调:“包兄,我们还是换一家吧,下次换了装再来这家吃。”
包奕拧着粗眉看她一眼,开玩笑道:“知意,别不是舍不得吧?来你的地盘,你可得请我们吃顿好的。”
沈知意也不想隐瞒:“我怕在这儿遇到熟人,我身世复杂,一两句说不清。”
危言在一旁安抚着马,淡淡看她一眼,眼神又落在两人不避嫌贴着的的胳膊肘上,默不作声。
包奕遗憾地回望天香阁气派的楼宇,里头来往的多是锦衣玉贵的公子小姐,有些大菜还是用花饰金车推着运送的。
他默默咽了口唾沫,语气虽是无奈,却也妥协道:“行,听你的,下次换身装束再来。”
沈知意拍了下他的胳膊,“今日也不能亏待了你,我带你们去一个巷子里吃老字号的凉拌鸡,味道绝对可以与天香阁媲美。”
包奕嘿嘿笑两声,“走啊!对了,有酒吗?
沈知意眨眼道:“这自然少不了你的。”
她在包奕面前总是肆意自然,两人称兄道弟、勾肩搭背,像是真成了兄妹俩。
两人正在谈话间,十字路口驶来一辆华贵的马车,速度很快,丝毫没有因为路上人多就减速的意思。
危言冷眸一瞥,伸手,将沈知意朝边上拉了一把。
沈知意冷不丁被人拽住,身体倒向一侧,撞在了危言坚实的胸膛上,恍惚间,有种熟悉的感觉。
她抬头看一眼,危言亦低眸看她,只听他淡然提醒道:“小心点,有车来了。”
马车轱辘驶过,带起一阵风动,发丝扫过沈知意的视线,她微微抿了下唇。
“小姐,快,来不及了,听说他正在天香阁内呢,我们现在去还赶得上。”
“沈知意!你怎么!”有道熟悉的女声从马车那边传来。
沈知意回头一看,胳膊都还没来得及从危言手中拿开,两人轻挨着,这是一个外人看来过于亲近的距离。
当沈知意看清来人时,霎时瞪大了眼,“我去,我妹!我就说容易撞见熟人吧。”
危言略感疑惑,“你很怕她?”
沈知意回过神来,“对哦,我怕她做甚?应该怕的是她才对。”
沈知意淡定地转过身去,上下打量了一番沈妙音。
她今日穿得格外娇嫩,粉衣粉钗,面露桃色,举手投足间弱柳扶风般娇/媚。
只是她眼神里透着不可置信又惊恐的光,于她这无辜纯善的外表有些突兀。
沈知意拿剑抱手,波澜不惊地直视沈妙音小鹿受惊般的双眼,不紧不慢开口道:“沈妙音,好久不见。”
路上行人穿梭,摊贩叫卖声不断,在这如此嘈杂的街市,沈知意散漫冷漠的说话声字字明晰,像是重锤一样砸在沈妙音的心头上。
沈妙音吓得连忙扶住她身边的丫鬟,那丫鬟沈知意也认识,就是和沈妙音母女俩一起绑她的丫鬟之一,春桃。
春桃面上也显露出惊恐之色,说话时连嘴唇都在颤抖,“大、大小姐,您怎么回来了?”
沈知意反问:“我为何不能回来?”
沈妙音按下惊慌,暗自打量沈知意的行头。
她今日身着一身利落的暗红色劲装,头发用暗红玉冠高高束起,虽不施粉黛,却眉眼清朗,皮肤白皙,她从小就白,无论怎么暴晒,都很快能白回去。
不像她,日日防晒,每日涂抹,还是不及她天生之姿。
沈妙音暗暗拽紧了手帕,瞧着沈知意手中拿着把比手腕还粗的利剑,便心中冷笑,像是终于找到平衡点。
如此粗野粗俗之人,要不是让她替嫁,这辈子怕都嫁不出去了,她还真应该感恩戴德,跪下来好好谢谢她。
沈妙音看了眼沈知意身侧各一个魁梧的男子,举止亲密,怕没那么简单,忽地便生出一计,试探道:“沈知意,不知这两位是谁?”
沈知意微微挑眉,余光看向身侧。
她用脚想都想得明白沈妙音在盘算什么。
不就是看她与俩男人在一起,想给她安一个私会外男的罪名吗。
内宅的亏她可吃过不少,哪能再着了她的道。
沈知意轻笑一声,“这两位啊,是我夫君给我配的侍卫,你知道的,从魏国回洛京路途遥远,山匪又多,没有武功高强的侍卫,可是很难活着回来的。”
包奕疑惑地看一眼沈知意。
又看一眼一脸淡定的危言。
眼珠子转了一圈,终究还是和危言一样认下了侍卫的名头。
他直起了腰,目露凶光地盯一眼沈妙音。
沈妙音吓得朝春桃身后躲了躲,拿帕子遮住了脸,“既然姐姐回来了,我这就命人通知母亲,将家里打扫出来,妹妹还有事,恕不能陪。”
快速客套完,她便俯身低头走了,像是生怕街上的人知晓了两人之间的关系。
沈妙音去的地方,便是这天香阁。
包奕顺着沈知意的视线来回看看,不禁发问:“知意,你和你妹妹关系不好啊?我看她怎么不太欢迎你回家呢?”
沈知意挑眉,“连你都看得出来?”
包奕:“我怎么看不出来?我可是神探。算了知意,我们别理她,去吃饭吧,饿死我了。”
沈知意看着沈妙音匆匆离去的背影,陷入思索。
她想起刚刚春桃说:“小姐,快,来不及了,听说他正在天香阁内呢,我们现在去还赶得上。”
所以,沈妙音是去天香阁找人?
忽而,她眸光一闪,“走,姐带你去吃天香阁。”
未等包奕反应过来,只听一声马鸣,沈知意牵着马儿越过了他,朝天香阁走去。
等包奕意识到上句话什么意思时,不禁高兴得跳了起来,“诶,知意你不是说怕遇到熟人吗?”
沈知意啧了一声,“最烦的一个都遇上了,还怕遇上其他人吗?”
包奕似懂非懂地点头细品着,“这样啊。”连忙牵马跟上。
危言看着两人叽里咕噜并肩朝天香阁走,不禁气闷,默默翻了个白眼,跟上。
春桃发觉身后的动静,连忙凑到沈妙音耳边禀告道:“小姐,大小姐他们也来天香阁吃饭,这可怎么办啊?”
沈妙音厌恶地向后一瞥,“她又不是天香阁的贵宾,怎么进?况且贵宾都需要提前预约,她刚回来进不了这里——这样,你再去给小二打声招呼,就这样说……”
春桃听后,脸上掠过一丝幸灾乐祸,“好,奴婢这就去办。”
沈知意三人走到天香阁门口,老远便跑来一个跑堂小二,对他们吆喝道:“诶诶诶,你们干什么的?马不能停在天香阁门口。”
包奕向前一步,将缰绳递上去,“将我们的马牵去喂草,我们要在这儿吃饭。”
小二将手上的帕子向后一甩,搭在了肩头上,一只脚点着地面,环抱着手嚣张道:
“你们来这儿吃饭?有预约吗?你当什么人都能在天香阁吃饭?走走走。”
小二挥手赶他们走。
“你!”包奕一时怒气上涌,有种想揍人的冲动。
沈知意拉住了他,神色还算平静,她从衣袖里左右掏掏,终于拿出个条形的玉坠子,“那,我有这个。”
小二盯一眼这小东西,虽说这玉通体白净清透,雕文繁复精美,但区区一块玉就想上天香阁吃饭,怕是痴心妄想了。
小二冷嗤一声,“你给我玉我也不能让你进去啊,店里有店里的规矩,不是什么瞎猫瞎狗的都能享用享誉盛京的美食的。”
包奕抢问道:“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刚刚那个姑娘的姐姐,她能进,为什么我们不能进?”
小二快要笑出声,“她可是沈大将军的女儿,人称妙音仙子,你是她哪门子姐姐,别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也想来沾边。”
包奕气得快要捶胸,“知意,你快给他说说,你是那什么仙子的谁。”
沈知意摇摇头,“我不想和沈妙音沾上关系,你把你老板叫出来,他自会请我进去。”
小二再也控制不住地笑了,“你谁啊?想见天香阁的老板就见啊,小姑娘我奉劝你一句,今日店里有不同寻常的客人在,老板伺候那位贵人都来不及,不会来见你的。”
沈知意余音上扬:“哦?”
话音未落,众宾客便听到“砰”的一声巨响。
众人看过来,便见着一俏生生的小姑娘将小二按在门板上。
厚实的大门竟被硬生生按出一条裂缝来,疼得那小二龇牙咧嘴地大叫起来:“救命啊!痛死我了!杀人了!”
这话一出,霎时从四面八方跳下来一群便衣侍卫,将他们团团围住。
他们手中的刀刃也显露出来,皆目光尖锐地锁定着她的一举一动。
小二梗着脖子,余光瞥向周围的情况,眼里不禁闪过一丝得意,就是被掐着脖子也要嘴硬地叫嚣道:
“快放手,不然叫你进去吃牢饭!”
沈知意微微挑眉,缓慢道:“看来不把事情闹大,你是真不让我见你老板了,既然想打架,那就来吧。”
沈知意将小二一脚踹到地上,滑出去几米远。
三人默契地背靠背成战斗形式,霎时店内的气氛凝重起来。
宾客惊慌地起身离开位置,朝远处安全的角落涌去。
大厅内变得极为安静,像是被压缩在密不透风的容器里,要是有人打个喷嚏或是呼吸声大点,便可轻易点燃这场实力悬殊的战争。
“诶呦,各位各位,切勿动怒啊切勿动怒——”一锦衣中年男子从楼上气喘吁吁地跑下来,手心朝下挥着以安抚场面。
以他多年酒店管理的经验——从便衣侍卫视线的重心,两位男子对那女子的拥护姿态,便可轻易看出,肇事主谋是那名女子。
他挤过人群,站到沈知意的面前,客客气气地用那副说辞询问道:
“三位是来吃饭的吧?不知姑娘有无预约,如无预约还请见谅招待不周,这本是全洛京城都知道的规矩,若您想成为天香阁的贵宾,得先预存黄金五十两,再者还得出示您的身份信息——”
周围的看客没有说话,只用轻蔑看好戏的眼神交流着。
虽说这三人看着气度不凡,模样也长得不错,但这一身武夫的打扮装束,怕最多也就是做镖局营生的下等人。
就算能拿出钱来也不能亮出贵族身份来,天香阁哪是谁想进就能进的。
可下一秒,老板便没有说话了,众人疑惑。
门口的人倒是看到老板眼睛登时睁得老大,像是见着什么惊世骇俗之物。
只见他连忙招手,吩咐一旁的小二敞亮道:“快给这三位贵宾安排上包房!”
众人窃窃私语,好奇老板说话怎么突然就换了话锋,转眼一看,原是那女子手里拿着一枚条形的玉坠子。
老板的神情从开始的客气疏离,立马换成了谄媚圆滑,他弯着身子做指引的姿势:
“不知是您大驾光临,还请饶恕了小人,小心台阶,小心台阶……”
包奕还没缓过神来,就觉得身上投来了许多女子艳羡好奇的目光,他轻咳一声,不禁把背都打得更直了。
他侧头小声对危言感慨道:“想不到知意还有点来历,以后我们可得好好跟着她混。”
危言淡淡翻了个白眼,“只是一顿饭而已,就把你收买成这样。”
包奕反驳道:“这可不是一般的饭,你懂不懂啊。”
忽而,危言感受到一道异样的目光,他抬头一看,便看到独立包间的窗户内,站着个十六七岁的黄衣少年,虽身着平常衣物,可周身却透露出一种睥睨众生的强大气场。
危言微微凝眉,觉着这人像是在哪儿见过。
少年转身进入包间内,他的侍卫将窗户掩上,关窗的一刹那,侍卫警惕冷冽的眸光扫视了一圈,在最后缝隙的一瞬,与危言的目光冷不丁触碰了下。
少年躺回三个女人的怀抱,张嘴吃了那只纤纤玉手拎过来的剥了皮的荔枝。
荔枝果肉清甜,咬在齿间,便有琼浆玉液迸射而出,盈满舌尖食管,沁人心脾。
少年莫名勾唇微笑,分明闭着眼,刚刚的景象却历历在目,“武将军,帮朕查查那女子的来历——”
她身段比例不错,小腿胳膊匀称有力,眉眼里又有股隐隐的狠劲儿,像是训练有素的林中母豹,若带在身边,那些个宵小鼠辈,怕也不敢动什么歪心思。
还有她举手投足间透露的生人勿近的疏离感,清幽,冷冽,像是在哪儿见过。
再睁眼,对比下眼前这个方脸胡腮的武洪将军,简直一个天上的白莲,一个泥水里钻出来的王八,多看一眼,心灵都会受到重创。
他连忙将眼睛闭上,下令道:“我身边倒没有这般利落英气的女子,若身世干净,带来做朕的贴身侍女。”
武洪想起刚刚那男子的目光,不禁凝了下眉,但依旧抱拳应下:“是,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