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考察团到了目的地被当地政府热情招待不提，两天后在温州市妙果服装市场，当地工商局工作人员正带着轻纺组考察人员参观市场。上百个摊位首尾相连，做工精细的各类服装摆的满满当当，赵香梅蹲下拿起件女衬衫细细看了一遍针脚，向摊主提问：“老板这衣服都是你们自己设计生产？”

    精瘦的男摊主热情招呼几人，他毫无保留给大家大方介绍：

    “我们这边都是家庭作坊，前店后厂，工厂就在后面你们跟我来。”他带着几人去了后面开在自建房里的厂子，嘴里不停得意介绍：“衬衫我们一天就能走三百件，我家十几台缝纫机和几十个女工都不带停的，北京上海那边流行什么我们三天就能做出一摸一样。不压货不吞料，你想挂啥牌就挂啥牌。”

    “这么说你们还是做代工厂的比较多？”

    “有钱賺做啥不是做？”男摊主眨眨眼，嘴里叨叨着：“我们现在连外国装饰品都接了过来，都可以为国家賺外汇啦。”

    众人开心大笑，只有赵香梅借着低头检查的动作藏下真实想法。这边代加工方式和岭东很像，但质量更好市场管理更规范，因为地理位置主攻市场也是北上比较多，倒也和岭东服装审美有不少差异，双方各守一方目前还没多大竞争。

    轻纺队里还有赵香梅前东家纺织厂以及省内其他国营服装厂代表，他们对于接国外品牌代工賺外汇这件事比较上心，细细询问了管理部门毛利和吊牌价，得到真实数据后全队一片哗然。

    其他代表纷纷表示利润实在太低除非以量取胜才有钱賺，大头都被品牌方赚走。

    回程路上，大家开心拿着温州接待方送的“土特产”坐上大巴车，待到车上没了“外人”领队领导却一直沉默不语。

    窗外比边疆城市繁华不知道几许的市景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各种肤色的商人开始出现在这座城市中带来了街头不同文化碰撞。商品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张口闭口就是进出口和市场占有率。这些认知难免让人觉得自己家乡经济发展落后太多，简直云泥之别。

    这种兴奋中夹带着沮丧的矛盾心情停留在不少人头上，领队领导自然观察到了这种情况，她叹口气在有些颠簸的车上站了起来，手扶着座椅靠背勉强站稳，她对着大家打气说道：

    “大家不要伤心，改革开放后各地经济凭自己本事发展，每个地方都在寻找适合自己发展的独特道路。温州的成功模式我们复制不了，但是我们可以从中学习到很多。我们没办法以量取胜就想其他办法嘛，现在我们省内最缺的一块——没有出现行业龙头产品。等到全国国道和高速公路规划彻底落实建设完毕，我都不敢想象时候各省各行业竞争将会到何种白热化程度，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啦，再这么得过且过很快就要被淘汰出局。”

    赵香梅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高楼和商铺，街头的轿车来往如织，她的内心泛起阵阵波动。原来仗着自己经常来往岭东省她以为自己已经见过很多世面，没想到在温州再次被世界所震撼，想起自己原来和丈夫以为十几万元可以享用一辈子真是个笑话。

    她伸出手指按在了车窗玻璃上，车辆行驶过程中产生的微量震动让她的指尖一直在玻璃上抖动不停，始终不能让手指安静停留在玻璃上倒映的街景。

    女子干脆利落把手指收回，内心燃起一股斗志，她暂时不想也不准备在这场时代浪潮中狼狈离场。

    又过了两日，大巴车缓缓驶入南京国营服装厂，坐在车上的国营代表们立刻激动不已站起身挤到一侧玻璃窗前。

    解放卡车进出不停，工人们大汗淋漓搬着成箱的成品服饰。新建的厂房用的是砖混加钢构的建筑模式，阳光下钢铁折射出冷峻的光芒。车间里几十台电动缝纫机器同时启动，女工们忙中有序手脚麻利，对于有人来参观这事毫不在意。

    每条生产线旁都有人来回巡逻，他们的胳膊带着“质检员”三字袖套，时不时挑出一两件半成品服饰放到回收篓里。

    一名四十出头齐耳短发的干练女子走了出来，她声音洪亮：“大家好，我是服装厂林主任，今天由我带领大家参观。”

    “这边是日本进口的多层半自动裁床，有了这些机器，我们厂的裁布效率提高了五倍。”林主任带着大家走马观花，“每个区域都有质检员检查最后成品质量，我们厂生产的品牌服饰在各种交易会上都大受欢迎，每年主动上门找我们合作的百货商场数不胜数。”

    队员们发出阵阵惊呼声，他们用笔记本记录下来各种重点知识，而跟在大部队后面学习的赵香梅却偷偷挑了眉，怎么觉得服装厂什么都说了又什么都没说。

    全场固定流程一个多小时走下来，大家总算把厂子逛了个七七八八还收获了几件衬衫和体恤当伴手礼。热情洋溢的林主任最后把大家都带到了最大的员工食堂，转身和大家招呼道：“……大家也辛苦了，如果没有什么问题我们就准备吃午餐吧，今天我们厨师特意为了迎接大家做了几道地道的南京美食。”

    忙了一早上的大家晕头晕脑连忙说好。

    直到有个声音插入，“你好，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一下。”

    林主任惊讶看了一眼队伍后面那位卷发女子，还是热情洋溢回到：“好的，您请说。”

    四周眼光都汇聚在赵香梅身上，有些甚至还带着饿肚子的幽怨，赵香梅目不斜视笑着对眼前人问道：“林主任，你们服装厂是有自己独立品牌销售的吧？我想问问你们是怎么运行品牌推广的？”

    “这个问题好回答，大家请看，”林主任满脸笑容指向身后的荣誉墙，上面各种奖牌和奖状，“这是江苏省优质产品、消费者信得过产品证明、Xx质量金奖都是我们厂这些年收获的荣誉，只要质量把控好而且诚信经营，长期以往消费者当然会成为回头客。”

    一群人对着满墙奖杯奖状点头称赞。

    赵香梅没有顺着话往下说，依旧举手提问：“请问你们对外是怎么宣传你们的产品的呢？是光靠老百姓口口相传吗？刚刚我路过宣传室看见《中国电影》杂志上每期都有你们的广告宣传。可以把杂志联系方式也告诉我们一下吗？”

    一直都揣着完美笑容的介绍人掩嘴笑笑：“我们的确和杂志社有业务往来，签订了长期广告业务。联系方式大家可以按照杂志封面留的地址电话联系，具体费用我就不方便透露了。现在十二点多了，大家饿了一早上都先去吃饭吧，过后还有问题可以和我私下细聊。”

    现在的确是午餐时间，工人们密密麻麻进出食堂，里面的菜香味和米饭香早就随风飘来勾的人垂涎三尺。想起刚刚看见食堂窗口挂着的一排红黄色脆皮烤鸭，饿了一早上的参观队里开始有人用不满的神色撇了眼赵香梅。

    不是所有人都是真心来学习参观，更不用提下午还有半天时间自由活动，不少人早就按捺不出蠢蠢欲动想着“独自美丽”。

    赵香梅“识相”不再追问，她也明白就算厚着脸皮问下去也得不到什么正面答复。

    看来要另想办法！

    食堂包间里两台挂壁电风扇勤劳摆着头，汽水玻璃瓶上豆大的冷凝水不断析出流下，在木桌上形成一圈水痕。满桌菜肴，虽然主菜不及酒楼精美，也凑足八大样。酒饱饭足后不少人开始松弛下来聊着社会时兴热点，碗筷和杯盏碰撞出悦耳音符，一时主宾两欢，欢声笑语。

    负责接待来客的林主任从座位后拎出一袋袋包装好的硬纸袋，里面放着两套“熊猫牌”春夏装衬衫工裤，根据访客男女性别对应赠送。她热情把礼物送到轻纺组参观人员手上，把现场热烈气氛烘托到当天的高潮。

    “哎呀，贵厂真的是太客气啦，你们的服饰可是做出口的呀。”

    “大城市的服装厂做出的工装就是质量好，不像我们那边小城市什么阿猫阿狗都自称老板。”

    几位轻纺组成员喝着凉爽饮料，彼此相视一眼意有所指哈哈大笑，她们这几天可劲抱团排挤组里的个体户们，自认大家可不是一路人，毕竟她们可不是自己出钱自费跟来而是单位组织。

    “你说是不是啊，小赵？诶？人呢？”

    别人嘴里的阿猫阿狗早就胡乱扒了两口饭溜出包厢，她上身一件半新的确良衫，胳膊底下夹着个拉链脱线的公文包，站在可以容纳上千人的单位食堂走道双眼直滴溜。上百张磕磕碰碰的木桌摆满整个食堂，工人们挤在十几个窗口排着队等着打饭。

    卷发女子沿着大大小小的桌位通道慢慢走过，努力捕捉听到的各种声音。

    “早上我们组那谁上了三次厕所……”

    “昨天晚上我儿子……”

    “上半年总结你写好没有？”

    “6月毕业的时候真舍不得我们学校……”

    蹭了点灰的老款运动鞋脚步一停，赵香梅先到食堂窗口晃了晃脖子上戴着的“访客证”免费得到一碗白粥加酸菜，她立马端着这碟小菜晃到了在聊毕业趣事的那个小角落。

    脸嫩的掐得出水的三个女孩子坐一起叽叽喳喳开心说着小话，赵香梅佯装走了两圈找不到座位，最后厚着脸皮挤到了这一桌问道：“不好意思，这里没人坐吧？”

    小女孩们都脸生，只是看了眼这位穿着常服略带疲惫的陌生人，就请她坐一桌吃饭。

    这位“访客”坐下后就和小女孩们搭话：“你们这么年轻就能进服装厂啦？真好，我有个妹子和你们差不多大找不到工作呢，诶你们厂是不是福利特别好呀，我听说厂里天天给员工发衣服，你们还能带个十条八条出去给家里人。”

    “访客”穿着土气说话还带着口音，一下逗乐了小姑娘。

    “哈哈哈大姐你哪里听来的谣言呀，我们厂成衣间和打包间进出都要换衣服，就是为了怕有人偷衣服，还会随机抽查员工私人物品，哪里能偷那么多。”

    小姑娘叽叽喳喳说了好些话，弄的赵香梅像什么都不懂的村妇一般满脸讪讪。正当有一位姑娘说举报内贼有奖时，桌上另一位女孩连忙打断同事的絮絮叨叨，她咳嗽两声加重语气训斥同桌的同事：“行了，我们可是接受过员工保密培训课的，这位大姐我看你是访客你来我们厂是干嘛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