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太看看一脸冷漠的儿子,又看看面无表情的丈夫,她走过去轻声问:“轶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明诚怎么了?”
宋轶群失神地说:“没事,没事……他永远是我们的好儿子。”
宋明诚迅速收拾包裹,径直走到书房门口,静静地看着半蹲在父亲面前的母亲,为何他以前从没注意到母亲仰望的姿态,他哽咽地说:“妈,我回学校了。”
“现在就走?你吃饭了吗?”宋太太急忙转身,三步两步走到儿子身边,紧紧地抓住儿子的手臂。
“让他走!走得越远越好。”宋轶群怒吼一声,他的怒气取代了惭愧,父亲的威严取代了慈爱,他怎么可能向儿子低头呢?
“明诚,你爸说的气话……”宋太太轻声哄着儿子。
宋明诚温柔而坚决地掰开母亲的手,苦笑着说:“不重要,我已经长大了,可是妈妈,你什么时候才能勇敢些呢?”
“孽障!滚!滚!滚!!!”宋轶群拍案而起,顺手抓起一个东西扔了过去。
吉他重重地砸在宋太太的背上,她痛得闷哼一声。
宋明诚扔下书包,握紧双拳,恶狠狠地盯着父亲,作势要冲进去干架。
宋太太急忙推儿子:“走!快走!你走啊!”
也不知她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三下两下就把儿子推到了客厅。
然后她快步跑回去提起宋明诚的书包,拉着他一起往外走,最后一把将儿子推出了房门。
宋明诚转身看着母亲,尽管母亲什么话也没说,可他已经明白母亲的态度,只是他理解不了母亲的委曲求全。
宋太太直视儿子困惑的眼神,她说:“明诚,谢谢,真的,你没有被教坏,我很开心。可是你要记住,不管他是好是歹,他永远是你的爸爸,也永远是我的丈夫,这辈子我跟定他了,你不要想太多,更不要管太多。”
宋明诚问:“值得吗?”他的眼角流下一滴泪水。
“我也说不好,可是怎么办呢,我离不开他,见他第一眼,我就认定他了,二十多年,我每天想的都是成为他无可取代的好妻子。”
宋明诚无言以对,他无法理解母亲的深情,不管他爱俏俏到何种地步,只要他发现她背叛了自己,他一定会离开,他甚至想报复她,他绝不会像母亲一样装聋作哑。
突然,电梯徐徐上升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交谈,宋太太急忙抹一下眼泪,“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宋明诚摇头苦笑,原来他才是真正的“恶人”,也是一个局外人,父亲和母亲早已沉溺在他们畸形的婚姻生活中不可自拔。
宋太太回到书房,只见丈夫正在调试吉他的琴弦,他头也没抬,漫不经心地问:“走了?”
宋太太回答:“走了,五点我再打电话到学校宿舍确认一下。”
“痛吗?要不要擦药。”宋轶群抬头看着妻子。
“不痛,吉他还能弹吗?可以弹首曲子给我听吗?”
宋轶群勾了一下琴弦,吉他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
“二十多年了,没法弹了,只是一个念想。”
“是啊,二十多年的念想,是不是可以放下了呢?那年我看到你站在围墙边唱歌,那时我们都光彩照人,我被你撕心裂肺的歌声深深感动,又被你英俊潇洒的样子吸引,我多番打听,终于光明正大地走到你面前。”
宋轶群愣了一下,他说:“以前从没听你提起过,我一直以为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舞厅。”
“还记得当时你唱了什么歌吗?”
宋轶群说:“不记得了,那时候,我以文艺青年自居,经常做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成天不干正事,喜欢唱歌、跳舞、骑摩托,会唱所有流行歌曲,十字路口、屋顶、树上、围墙边……可能方圆十里都被我祸害过。”
“《我终于失去了你》,还会唱吗?”
宋轶群的脸色微变,他说:“明诚出生以后,你总让我唱儿歌,现在只记得《亲亲我的宝贝》、《两只老虎》、《蜗牛与黄鹂鸟》……”
宋太太微微一笑,她说:“是啊,明诚小时候总嫌我唱歌难听,非得要你唱,那时候你还没……”
她停了片刻,接着又说:“唱《亲亲我的宝贝》吧。”
清亮干净的歌声把他们带回到从前,其实那些年他们也毫无保留地相爱过。
不知道从哪天起,宋轶群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起初宋太太总在那些女人脸上找到舒玉蓉的影子,随着他拥有越来越多女人,她渐渐分辨不出哪些是舒玉蓉的影子,哪些是她年轻时的影子,又或者没有她们俩任何一个的影子。
刚发现的时候,宋太太哭过闹过,宋轶群后悔过保证过。
过不了多久,他又旧态复萌,他自觉比以前更加隐秘,可女人的第六感准得可怕,用不了一个月就会发现,她又哭又闹,他又后悔又保证,循环往复。直到有一天,他干脆破罐子破摔,不道歉不保证。自此以后,她反而睁一只闭一只眼,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
歌声结束后,宋太太微笑着说:“你的声音还像年轻时一样动听。”
她没有等丈夫回应就离开书房,到阳台上取来扫帚簸箕,静静地打扫书房里的一片狼藉。
宋轶群看着忙碌的妻子,惊奇地说:“阿英,你也有白头发了?”
“早就有了。”宋太太抬头看丈夫一眼,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叫她的名字了。
“我总以为你还是三十多岁,你的样子一直没什么变化,我三十岁就发福,四十岁的时候体重相当于两个二十岁的我,这两年体检单也不敢看了。”
“我比你大三岁,今年四十八了。”
宋轶群没有再说话,他在沉思,他已经很久没有想到从前,回想过去的二十多年,他整个人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夜里,宋轶群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干脆起身去书房,在妻子一双巧手半天的忙碌下,除了少那副挂画以外,其他的布置全部恢复了原样,然而墙壁上深浅分明的两种颜色提醒着他,一切都变了,他的儿子长大了,而他老了。
宋轶群的视线转移到挂在墙上的吉他,舒玉蓉花了一年工资给他买的礼物,他从来没跟妻子说过,但她也许早就猜到。
当年,宋轶群已经做好跟舒玉蓉分手的准备,可父亲没有给他们机会好好道别,父亲亲自出面和舒玉蓉谈,快刀砍乱麻一般,父亲即刻把舒玉蓉派遣到大山里的县城医院,美其名曰锻炼。
直到宋轶群结婚以后,父亲才把舒玉蓉调回来。
二十多年过去,宋轶群一直以为自己曾经深爱着舒玉蓉,可今天儿子的举动让他明白,他骗了所有人,骗自己最深。表面上,他叛逆他深情,实际上,他从来没有想过反抗父亲的决定,他也舍不得放弃父亲给予的一切。
这把吉他并非宋轶群对舒玉蓉的思念,而是他与父亲沉默对抗的见证。过去二十多年,他紧紧地抓住这把吉他,只是想告诉父亲,他没有妥协。然而他早已妥协,在他一步步沿着父亲铺下的道路往前走的时候,他早就投降认输了。
想通了这一点,宋轶群再看这把吉他,心里没有一丝波澜,他取下吉他,飞快地把它扔到楼下垃圾桶。
回来以后,宋轶群把尘封许久的箱子打开,里面有舒玉蓉给他写的信,也有妻子给他写的信。
他一封接一封地看信,当初拨动他心弦的文字随着岁月的流逝已失去了力量,他无法体会到当初那种欣喜或愤怒。
仿佛他不是收信人,而她们不是写信人,他在看几个陌生男女的纠缠一样。安静的深夜,没有人打扰他的沉思,现在他也能更客观地看待舒玉蓉和妻子,舒玉蓉的暴脾气在当时温情的书信里已有体现,妻子几十年如一日地温柔而坚强,她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宋轶群把信分成两摞,舒玉蓉写的,妻子写的,他跑到卫生间,打开排风扇,把舒玉蓉写的信一封封烧掉,按下冲水开关,让一切都冲走。
宋轶群把妻子写的信按时间排好,重新看了一遍,他找到了自己走岔路的时间点。
那年,妻子怀孕三个月时,父亲安排宋轶群去外地进修半年,他很不情愿,因为前一年妻子小产过,他担心这次又保不住,但他拗不过父亲,加上妻子也温言软语地劝告,他最后还是去了。果不其然,他出门不到两个月,妻子又小产了。
那时候,宋轶群很伤心,他觉得自己没有子女运,否则为什么舒玉蓉难孕,而妻子一次又一次小产。
如果事先知道他难以有孩子,那当初他又何必与舒玉蓉分开呢?有一天,他遇见了一个长相普通的女医生,但女医生的眼睛很像很像舒玉蓉,他开小差了,与女医生浅谈几次后,他把自己的烦恼说给女医生听。女医生询问了几句,最后提醒他说,也许妻子想要一个男孩。
“怎么可能?”
宋轶群现在还能想起他当时的震惊和心痛,他难以接受这个推测,他从来没有在妻子面前提过他想要男孩,而妻子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她应该也不会执着于儿子才对,唯一的可能,这是父亲的决定。
宋轶群觉得自己很可笑,他一直以为妻子很爱自己,可现实给了他狠狠的一个耳光。原来妻子只想讨好宋院长,她要做宋院长的儿媳,而非宋轶群的妻子。
宋轶群和那个女医生没有私情,自那以后,他远远地避开了她,他不喜欢太聪明的女人,他更不喜欢她说“儿子”两个字时脸上轻蔑的笑容。
这件事在宋轶群心里留下深深的烙印,他时常会观察妻子的言行,很不幸的是,似乎当初的结论完全正确。妻子并不在乎宋轶群本人,她只在乎院长儿媳的位置,后来是院长夫人的位置。
直到现在,宋轶群也搞不清自己在妻子心里的定位,可这一整夜的思考,倒是让他明白,原来他一直像个孩子,千方百计想获得妻子的关注,可惜他没有找到正确的方法,他一次又一次伤害妻子,进而伤害到儿子。
也许妻子并不爱他,但她一定爱这个家,否则她不会一次又一次忍受他的荒唐。儿子也爱这个家,否则儿子不会如此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