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的一切仿佛只是他们之间残余的最后一点曾经。
随着第二天的日出彻底消失。
并不如她所预料,岑昭宇没能抵御风邪入侵,反复低烧三天。
病去如抽丝,见她面上憔悴不少,陈修平强令她休息了两天。
除此之外,岑昭宇按部就班的生活没有丝毫变化。
直到一封匿名举报信扰得整个实验室人心惶惶。
“赵院,你听听这话,‘陈修平手下老师岑昭宇利用与华升药业高层的亲密关系违规推进中医大与药业方的合作项目,手段卑鄙,影响恶劣,望学院领导严肃处理。’”
陈修平‘啪’地一声把手上的纸拍到桌上。
“还说我的学生学术造假,我利用阴阳采购单中饱私囊。这全然是诽谤!捏造的事实学院凭什么要受理?为什么旁人凭空造谣,受到影响的却是我们!”
“陈老师,您消消气,消消气。”
看着面前气得面红脖子粗的人,赵明安抚地为她端来一杯茶,“这封举报信不仅与你们同外部公司的项目相关,更牵扯到学校内部科研学术方面,不可以不认真对待啊!”
“学术造假的问题学院大可派调查组随时核实,我的学生绝不可能做这种事。针对我的个人指控,我会提供近年实验室的采购明细单供一一核对。”
“但是赵院——”陈修平话锋一转,“信里对岑昭宇老师的控告完全是子虚乌有,她今年博后结束就要转正入职,这个节骨眼儿任何调查之于她都是极大的影响!”
赵明抿出一个微笑,指尖轻轻点了点桌上薄薄的纸:“陈老师,举报信里你们实验室和药业的私人饭局问题可大可小,若真要追究,调查恐怕是免不了的。”
“可那晚并非由实验室——”
“陈老师,我当然也希望这一切都是捏造,”赵明打断她的话,“但我只是药学院的副院长,虽然分管科研,但这种大事我说了不上算,具体事宜还得等周院长后天回校再定夺。”
赵明在院内是出了名的圆滑,说话做事像泥鳅般让人捉不住把柄,这也是他非科研出身却能一直分管学术科研的原因。
见他执意要和稀泥,陈修平也不再白费口舌,态度冷淡地起身告辞。
从行政楼走出的陈修平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将今天的不顺都归结于早上遇见刘聪开始。
同为硕博导师,刘聪与陈修平曾因项目竞争有过节,落败的刘聪一直耿耿于怀,常常明里暗里地到处贬低她。
因而今早在药学院楼下碰见时刘聪时她暗道晦气,不过碍于面子还是轻点下头。
平日眼高于顶的刘聪异常热情地同她问早,用刀割开一条缝似的眼睛透出精明的光,话里有话地提醒她今天有事发生。
心道准没好事的陈修平不出所料被一个电话叫到行政楼。
现下她回到办公室冷静下来,越发觉得这封举报信说不出的古怪。
信中所言三事,件件隐私,非同实验室相熟之人不得知晓。
采购一事澄清简单,她不怕被查,明细单拿出来一比对就立刻明晰。
显然此事不是为她。
要证明秦政风发表的论文中数据造假是捏造也很容易,回头小秦拿出实验数据便能安稳度过。
这事也不像是以他为靶。
然而,信中以私人饭局为由利用小岑与涂总大学相识给实验室扣上恶意竞争的帽子。
陈修平不解,若是为此次合作,为何又要在合同签罢许久才闹出这档子事。
这项举报半真半假委实难办。
何况小岑和涂总还是前男女朋友,如果核查时这层关系被扒出,届时更难说清。
虽说真要追究起来,大不了她陈修平担责,但小岑正值博后毕业留校工作的关键期,绝不能被这种莫须有的罪名干扰。
若这封举报信真是冲岑昭宇来的,仅凭实验室方提供步步进程的材料证明恐怕不够,还得要华升方资料。
敲门声打断陈修平的思绪。
“进。”
岑昭宇和秦政风推门进来。
“陈老师。”
许是在路上聊得愉快,此刻二人进门脸上俱是笑意。
他们的神色在看到陈修平严肃表情后敛去。
“坐,”她指指对面椅子,把几张轻飘飘的纸推过去,“你们看看吧。”
快速扫视一遍,岑昭宇脸色凝重地递给身旁人。
“这封信是谁写的?”
仔细读完的小秦大惊失色。
学术造假于在读博士生而言是很严重的一项指控,若核查为实,轻则延毕,重则退学。
“不知道,”陈修平摇摇头,“匿名举报。”
快速明白自己当下处境的岑昭宇抬眼对上陈修平神色,心凉了半截:“这信恐怕是熟人写的。”
“熟人?难道是我们实验室的人?”
“不一定,但绝对是认识的人,”岑昭宇翻到中间某一页,看向师弟,“你自己看看,能这么详尽地指出你哪一部分实验数据造假,会是不熟悉你实验的人吗?”
定睛一看的秦政风像是遭人劈了一掌,死抿着唇不吭声。
见他大受打击的模样,陈修平出声宽慰道:“小秦,你先回去把你这部分实验数据调出来存好档。你放心,身正不怕影子斜,没做过的事我们绝不认。”
秦政风依旧紧蹙着眉,微微点了点头。
岑昭宇拍拍他的肩:“你快回去找数据。”
“好。”他几乎是登时起身,招呼都来不及打就快步出门。
这下办公室里只剩陈岑二人。
“我也去找找材料,明细单我会打印出来装订好。”
“你等等。”
陈修平看出岑昭宇想溜,叫住她道:“小岑,转正考察迫在眉睫,这件事不妥善解决,对你有碍。”
分享会后岑昭宇的心神不宁她看在眼里,陈修平意识到二人间必然发生了什么。
自港城初遇到如今共事,她打心底盼着这个她亲自挖掘的学生能前途光明,一帆风顺。
陈修平犹豫片刻,还是起身到岑昭宇身旁坐下,轻轻握住她的手:“如果涂总能出面,这件事会好办很多。”
“这恐怕是影响最小、也是最快能解决的办法。”
岑昭宇盯着被握住的手愣神。
她实在不知道言明两清之后她还有什么勇气能腆着脸以私事麻烦他帮忙。
抬眼看见导师期望她松口答应的目光,岑昭宇像被灼痛般飞快垂下眼,轻轻抽出手。
她难以启齿,只能摇头。
陈修平还想再劝,被她出声打断。
“我会整理好能证明自己清白的材料,等待学院调查。”
岑昭宇下定决心,安抚般冲陈修平笑笑,抚回她的手轻拍了拍:“别担心我了老大,今年要是转不了正,大不了我明年再当你同事。”
这封举报信里的内容不胫而走,短短两天就传遍相邻几个实验室。
岑昭宇第一个被约谈。
上午十点,岑昭宇敲响通知上行政楼407会议室的门。
“进。”
长长的会议桌上,约莫七八个学院老师面对她落座,岑昭宇一推开门便感受到如炬目光。
“小岑,”靠周院长一侧的陈修平出声招呼道,“别怕,坐对面。”
岑昭宇点头应声,快速坐下,又听得陈修平开口。
“周院、赵院都很关心我们实验室,”她顿了顿,又接道,“隔壁刘聪老师对举报一事也很上心,你别紧张,如实说就好。有什么遗漏的,我会为你补充。”
药学院院长周万礼此刻正眉目慈祥地看着她。去年年末陈修平实验室同华升药业的这次项目合作可是为药学院挣足了脸面,如果可能,他自然不希望这次合作传出任何丑闻。
紧挨着他的赵明是典型的老好人,关乎科研学术更是恨不得万事都听周万礼的。若非不想得罪刘聪,他也不想告诉他今天约谈的时间地点。此刻面上挂着的笑容细看下就能发现他的不自在。
一旁的刘聪倚着靠背坐着,手指轻轻叩着桌面,一脸莫测。
听出陈修平话外之音,岑昭宇心下大致明了今天真正难搞的恐怕就是这位臭名昭著的刘聪老师。
岑昭宇将准备的材料双手递交给周万礼:“周院长,这是实验室同华升这次合作始末的时间线。药理实验主体完成在……”
“好好好,”周万礼抬手阻了她的话头,“我先看看,先看看。”
略微诧异的岑昭宇抬眼却对上刘聪眼镜后的锐利目光。
知晓他同自家老大旧事的岑昭宇立刻明白过来,她面上不显,桌下交握的手不自觉紧握。
“小岑啊,”刘聪小小的眼睛里透着精光,“我没记错的话,你是港城进修回来的吧?”
岑昭宇颔首。
“我记得你来中医大时,我还邀请过你加入我的实验室,啧,可惜呀——”
岑昭宇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只垂眼看着桌面。
“怎么了刘老师,”陈修平探身看着他,眼中带有警告意味,语气玩笑道,“这是要当着我的面抢人啊?”
“哪敢啊我,陈老师实验室如今才是热闹。”
“好了刘老师,你少说几句。”
知道刘聪来者不善的周万礼尽可能压下火气,开始就材料上合作进程同岑昭宇一一核对。
许是不想给刘聪插嘴的机会,周万礼的问题几乎在岑昭宇回答后就一刻不停地接着抛出,页页翻动,很快问到最后。
“没错,桐安三天都由华升接待,达成合作后停留了一晚,随即返回承川。”
“嗯,没什么问题,”周万礼点头打算结束,“岑老师可以先回去,等结果。”
“等等。”刘聪叫住想要起身的岑昭宇。
“刘老师,今天就问到这儿。”
周万礼的回复不容置疑。
“周院长,”刘聪执意开口,对周万礼的阴沉目光恍若未见,“岑老师可还没有解释合作前那次私人饭局,推进这次合作的究竟是不是因为她和华升高层的私交?”
“岑老师,举报信上说实验室同华升的初次对接可是由华升药业的CSO涂总亲自面见,如此不寻常的待遇,你和他真的只是大学同学的关系吗?”
周万礼的态度让刘聪今日原本想按一个处分到陈修平头上的算盘落空,此刻决不肯眼见着岑昭宇被安然保下。
他抱着再不济也要将二人恶心一通的念头,顶住院长压力也要抓住这个漏洞。
“我和涂总……”
岑昭宇紧攥着的拳头下,指甲几乎嵌进皮肉。
“刘老师,还是我来跟您解释吧,何必这样逼问岑老师?”
涂然煦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本是一片好心,却不知反倒为合作伙伴带来祸事,这不仅是下华升的面子,更是要打我这个校友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