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皇城,紫宸殿。
金碧辉煌的殿宇内,沉水香的馥郁气息也无法驱散那股无形的凝重。年轻的皇帝夏明彻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明黄色的龙袍衬得他尚显稚嫩的脸庞有些苍白。他微微蹙着眉,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份刚刚由八百里加急送抵的、边角染着风尘的奏报。
“镇北王世子秦昭,于雁门关外野狼谷设伏,大破夜北狼牙营,歼敌三千,俘获阿古拉副将赤术……”
字字如铁,带着边塞凛冽的风沙和尚未干涸的血腥气,砸在御案之上,也砸在殿内每一位重臣的心头。
短暂的沉寂后,殿内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轰然炸开!
“大捷!此乃前所未有之大捷啊陛下!”兵部尚书周振激动得胡须乱颤,率先出列,声音洪亮,“世子殿下力挽狂澜,于危难之际重创夜北精锐!扬我国威!壮我军魂!此等功勋,当重重封赏!以励三军!”
“周尚书所言极是!”户部侍郎紧随其后,脸上也带着喜色,“此战定能震慑北狄宵小!边关可暂获喘息,粮草转运压力亦能稍缓!世子殿下,真乃国之柱石!”
“陛下!老臣以为,当速发嘉奖,犒赏三军!并昭告天下,以彰朝廷恩威!”几位老成持重的勋贵也纷纷附和。
一时间,殿内充斥着兴奋的议论和对“世子”秦昭的赞誉。雁门关大捷的消息,如同一针强心剂,刺破了近来朝堂上因北境战事不利而弥漫的阴霾。
然而,就在这看似一片欢腾的气氛中,一个冰冷、沉稳、带着金石之音的声音,如同冰水浇头,骤然响起:
“陛下!臣有本奏!”
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的来源——当朝首辅,权倾朝野的魏国公,魏无忌!
魏无忌并未出列,依旧端坐在御赐的紫檀木太师椅上,鹤发童颜,面容清癯,一双看似浑浊的老眼半开半阖,却隐隐透出令人心悸的锐利光芒。他缓缓抬手,旁边侍立的门生立刻恭敬地递上一份早已备好的奏疏。
“陛下,”魏无忌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沉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雁门关之捷,固是可喜。然,老臣所虑者,非在战功,而在……统兵之人!”
他微微一顿,目光如同无形的重锤,扫过殿内众人,最终落在御座上的小皇帝身上:
“陛下明鉴!镇守雁门关,督理北境军务者,乃镇北王世子秦昭!然,据老臣所知……”
魏无忌的声音陡然转冷,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
“此‘世子’,实为女流!”
“轰——!”
如同平地惊雷!整个紫宸殿瞬间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话语震得目瞪口呆!兵部尚书周振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户部侍郎张着嘴,如同离水的鱼。勋贵们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女子?!那个在雁门关力挽狂澜、阵斩三千夜北精锐的“世子”秦昭……竟然是个女子?!这怎么可能?!镇北王府怎敢如此?!这简直是欺君罔上!
魏无忌对众人的反应视若无睹,继续用他那冰冷无波的语调陈述,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女扮男装,混淆视听,此乃欺君大罪一也!”
“以女子之身,执掌虎符,号令三军,牝鸡司晨,颠倒阴阳,此乃乱我朝纲,悖逆伦常大罪二也!”
“雁门关乃北境咽喉,国之重镇!岂能托付于一介女流之手?此非儿戏,而是置江山社稷于累卵之上!一旦有失,则北境门户洞开,蛮族铁蹄长驱直入,国将不国!此乃玩忽职守,祸国殃民大罪三也!”
魏无忌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凛然正气和迫人威压:
“陛下!祖宗之法不可废!阴阳伦常不可乱!军国重器,岂容女子染指?!”
“老臣恳请陛下,明察秋毫,即刻下旨!”
“一、速召‘世子’秦昭回京问罪!彻查镇北王府欺君之嫌!”
“二、另选德高望重、久经沙场之宿将,火速前往雁门关,接管军务,整饬防务,以防不测!”
“此乃社稷安危所系!万望陛下……圣裁!”
“哗——!”
短暂的死寂后,是更加汹涌的哗然!魏无忌一党官员如同得到了信号,纷纷出列,高声附和:
“魏相所言极是!女子掌兵,亘古未有!实乃祸乱之源!”
“请陛下召回秦昭!另派良将!”
“镇北王府欺君罔上,其心可诛!必须严查!”
“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支持秦昭的官员则面色铁青,想要反驳,却被魏无忌这顶“牝鸡司晨”、“祸乱朝纲”、“危及社稷”的巨大帽子压得喘不过气!在这个时代,女子干政掌兵,本身就是最大的原罪!再大的军功,也抵不过这“伦常”二字的分量!
年轻的皇帝夏明彻,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握着奏报的手微微颤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看着下方群情汹汹的朝堂,看着魏无忌那看似为国为民、实则咄咄逼人的姿态,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矛盾和挣扎。
他当然知道秦昭是女子!当初镇北王病重,密折陈情,恳求让“世子”代父巡边,字里行间已暗示了秦昭的真实身份!他默许了!因为那时的雁门关,已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无人可用!萧战重伤未愈,朝中将领或老迈,或庸碌,或与魏党勾连!秦昭,是唯一有能力、也有血脉继承权去稳住北境危局的人选!
如今,她做到了!而且做得如此出色!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捷,几乎扭转了北境颓势!可是……魏无忌的奏疏,却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要害!女子身份!伦常大防!这几乎是无法辩驳的死穴!若强行保她,就等于承认自己当初默许欺君,更会坐实“纵容女子乱政”的罪名,给魏党攻讦的口实!朝野清议,天下悠悠众口,如何能堵?
召回?问罪?另派将领?夏明彻的心猛地一沉。雁门关刚经历血战,军心初定,正是最敏感脆弱的时刻!临阵换将,乃是兵家大忌!更何况,换谁去?谁能压得住刚刚打了胜仗、威望正隆的边军?谁能保证不是又一个刘旺?甚至……会不会是魏无忌安插过去、彻底掌控北境军权的棋子?
冷汗,顺着夏明彻的鬓角悄然滑落。他感到自己仿佛坐在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无论选择哪条路,都可能引燃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
“陛下!”魏无忌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北境安危,系于陛下一念之间!当断则断啊!”
夏明彻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抬起眼,目光扫过下方或激愤、或焦虑、或沉默的群臣,最终落在魏无忌那张看似恭顺、实则深不可测的老脸上。
“魏卿所奏……关系重大。”小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抑的沙哑和疲惫,“容朕……再思之。”他没有说准奏,也没有说不准,只是将这烫手的山芋,暂时搁置。
退朝的钟声响起。群臣各怀心思,躬身退下。魏无忌在门生的搀扶下缓缓起身,经过御座时,浑浊的老眼似有若无地瞥了一眼龙椅上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年天子,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
**镇北王府,东跨院。**
浓烈的药味几乎凝成实质。萧战依旧昏迷不醒,脸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林墨守在榻边,眼窝深陷,布满血丝,整个人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
一名身着王府亲卫服饰、却带着风尘仆仆气息的汉子被引了进来,正是从雁门关昼夜兼程赶回的传令兵。他单膝跪地,双手高举一封密封的密信:“林将军!世子殿下密令!十万火急!”
林墨眼中精光一闪,如同濒死之人抓住了最后的稻草!他一把抓过密信,迅速拆开。信纸上依旧是秦昭那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字迹,却比以往更加急促、更加锋芒毕露,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肃杀!
“林墨:”
“朝中弹劾将至!魏贼必以‘女子掌兵’发难,逼陛下召我回京问罪,另遣其党羽夺雁门兵权!此乃釜底抽薪之毒计!”
“王府乃根基,万不可乱!萧将军处,倾尽所有,务必保住性命!此为我第一要务!”
“速将此奏疏(附后),以王府加急密奏,直呈御前!不得经通政司及内阁!”
“另:鹰眼所捕‘鹞鹰’动向,尤其其与南楚联络之铁证,一并附上!重点标注‘水陆并进’之语!”
“京城舆论,即刻发动!令依附王府之清流御史、翰林学士,联名上书!主旨:其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临阵换将,乃自毁长城!其二,功过是非,当待战后再论!其三,北狄未平,南楚异动(点出鹰眼所获‘水陆并进’之语),朝廷当齐心御外,岂可自断臂膀?!”
“王府安危,交托于你!凡有异动,危及根本者,无论何人,先斩后奏!”
“后方若稳,前方……方能放手一搏!”
信的末尾,附着一份秦昭亲笔所书的奏疏抄本,字字铿锵:
“臣秦昭,泣血顿首谨奏:
雁门关血战方歇,将士疮痍未复,北狄败军,凶焰未消,阿古拉复仇之师,旦夕可至!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臣一介女流,代父守边,自知僭越,罪该万死!然,当是时也,关城危殆,父王沉疴,萧将军重伤,朝中无将可遣!臣虽万死,不敢惜身!唯念祖宗疆土,黎民安危,故以蒲柳之姿,效死疆场!幸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侥幸得胜,稍挫敌锋!此非臣之功,实乃陛下洪福,三军将士浴血之果!
今,关外强敌环伺,虎视眈眈;关内将士,浴血同袍,生死相托!军心甫定,如履薄冰!若此时召臣回京,另遣大将,三军将士必生疑惧,士气瓦解!临阵易帅,兵家大忌!雁门关若因此有失,则北境门户洞开,蛮骑南下,生灵涂炭!臣百死莫赎!
臣恳请陛下,念北境百万军民性命,念江山社稷安危!允臣戴罪之身,暂留雁门关,统摄军务!待驱逐北狄,收复失地,关城稳固之日,臣自当束身归阙,伏阙请罪!任凭陛下处置,绝无怨言!”
“为固边防,臣泣血陈四策,伏乞圣裁:
一、请速拨精铁万斤,硫磺硝石三千担,火油五千桶,以固城防,制利器!
二、请准臣于雁门关内屯田垦荒,收拢流民,以补军需之不足!
三、请允臣自募骁勇,编练新军,以补战损,建‘陷阵’、‘鹰扬’二营!
四、请设‘北境巡边御史’一员,由陛下钦点忠直敢言之臣充任,常驻雁门,监军查察,以安朝野之心!”
“此四策若行,则军心可固,城防可坚,粮秣可继!臣必肝脑涂地,以报陛下不杀之恩,以守祖宗寸土不失!”
“若朝中诸公,执意以‘伦常’罪臣,必欲召回问罪……臣,不敢抗旨!”
“然,臣去之后,雁门关若破,北境若倾……”
“臣,九泉之下,亦当问诸公一句:”
“是女子掌兵之罪大?还是丧师失地、国破家亡之罪大?!”
“臣秦昭,泣血再拜!谨奏!”
林墨一字一句地读完奏疏,胸中热血翻涌,几乎要破腔而出!好一篇字字泣血、句句诛心的雄文!以退为进,以守为攻!将“女子掌兵”的罪名,硬生生扭转为“临危受命、舍身报国”的悲壮!更将朝堂上那些空谈伦常的衮衮诸公,逼到了江山社稷安危的对立面!最后那“九泉之下”的质问,更是如同惊雷,直击灵魂!
“好!好!好!”林墨连道三声好,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猛地看向传令兵,“你立刻持此奏疏原本(已由秦昭亲笔书写密封),还有鹰眼队收集的所有关于‘鹞鹰’与南楚勾结的铁证副本,以王府八百里加急,直送通政司,言明‘镇北王世子直呈御前’!任何人不得阻拦!违者,以谋逆论处!”
“另外!”林墨的声音带着森然杀意,“通知我们的人,将那份‘伪图’的存在,以及它与‘鹞鹰’、南楚使团的关系,‘无意间’透露给督察院那位以刚直闻名的李铁面御史!要快!务必要在明日早朝之前!”
“遵命!”传令兵重重点头,转身如风般离去。
林墨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凛冽的寒风涌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他望向皇宫的方向,望向魏无忌府邸的方向,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魏无忌……你想用伦常大棒将殿下打落尘埃?
你想染指雁门关兵权?
你勾结天枢阁,私通南楚,真当神不知鬼不觉吗?
殿下这份奏疏,还有即将在京城掀起的惊涛骇浪……
便是回敬你的……第一刀!
这盘棋,胜负……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