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的朔风，似乎一夜之间变得更加酷烈。呼啸着卷过城头，如同无数裹挟着冰碴的鞭子，抽打着猎猎作响的军旗，发出撕裂般的尖啸。空气里弥漫着铁锈、血腥，还有一种新的、更加沉重粘稠的气息——一种名为“猜忌”和“不安”的寒霜，正无声无息地侵蚀着关城。
秦昭站在冰冷的城垛前，墨色大氅被狂风卷得如同翻涌的墨云。她的目光穿透关外苍茫的荒原，落在夜北大营那片依旧连绵、却明显透着一股压抑躁动的篝火海洋上。阿古拉如同受伤蛰伏的毒蛇，在舔舐伤口，积蓄着下一轮更疯狂的毒液。然而，比这关外十万铁骑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意，却来自后方，来自那座金碧辉煌、却暗藏无数毒牙的京城。
胸口贴着的血玉，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灼热搏动。那不是示警，而是一种冰冷的确认。
来了！
沉重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陈锋的脸色如同这关外的冻土，铁青而凝重。他手中捧着一个明黄色的锦缎卷轴，卷轴边缘的金龙纹饰在昏暗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卷轴下方，还压着一封盖着内阁大印的公文。
“殿下……”陈锋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屈辱，“京城……八百里加急！天使……在关外驿站等候。”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将手中的东西，如同捧着滚烫的烙铁，递到秦昭面前。
秦昭缓缓转过身。她没有去看那明黄的卷轴，目光先落在了那封内阁公文上。公文封套上，“兵部转内阁钧令”几个朱砂大字，刺目惊心。她伸出完好的左手，指尖凝聚一丝内劲，轻易挑开封漆。抽出里面的公文，展开。
字迹是兵部行文特有的方正刻板，内容却字字如刀：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查镇北王世子秦昭，女扮男装，欺君罔上，以女子之身僭掌虎符，有违祖宗成法，悖逆阴阳伦常，罪不容诛！”
“着即解除雁门关一切军职，收缴兵符印信，即刻锁拿回京，交三司会审！不得有误！”
“雁门关军务，暂由兵部侍郎、平虏将军孙承业接管！孙将军不日即至，一应军务，需妥善交接，不得延误！”
“钦此！”
公文下方，是内阁首辅魏无忌那特有的、带着金石之气的朱批：“速办！不得延误！”
冰冷的文字，带着不容置疑的皇权和凛然的“伦常”大义，如同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兜头罩下！要将她这只刚刚在边关浴血搏杀、力挽狂澜的“牝鸡”，彻底打落尘埃，锁入囚笼！
一股冰冷的怒火，如同沉寂的火山岩浆，瞬间在秦昭胸中奔涌！不是恐惧，不是慌乱，而是一种被彻底激怒、被深深羞辱的狂暴战意！她为这雁门关流血流汗，将士们为她舍生忘死，刚刚打退强敌，尸骨未寒！后方那些高坐庙堂、满口仁义伦常的蠹虫，不思支援，不思嘉奖，反而在她背后捅来这最致命的一刀！临阵换将？还是在这种时候？！
“孙承业？”秦昭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让陈锋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魏无忌那条只会钻营、在兵部连马都没骑稳过的哈巴狗？让他来接管雁门关？接管这刚刚用数千将士鲜血浇灌的防线？他配吗？！”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燃烧的冰焰，直刺陈锋：“天使何在？”
“在……在关外驿站等候殿下……接旨。”陈锋艰难地回道。
“接旨？”秦昭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锋利如刀的弧度，带着无尽的嘲讽，“好啊。本世子……这就去‘接旨’！”
她一把抓过陈锋手中那明黄色的卷轴，看也不看，转身大步流星走下城楼！墨色大氅在狂风中翻卷，如同扑向猎物的苍鹰！
关外驿站，简陋的厅堂内。
一名身着内侍服饰、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正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撇着浮沫。他身后站着两名面无表情、气息精悍的大内侍卫。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倨傲和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从容。
门被猛地推开！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关外的沙尘瞬间灌入！
秦昭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没有穿世子常服，依旧是一身沾染了风霜和硝烟痕迹的玄色劲装，右臂吊在胸前，脸色因失血和疲惫而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中的星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静和……毫不掩饰的锋芒！
中年太监放下茶盏，眼皮微抬，尖细的嗓音带着刻意拿捏的腔调：“哟，世子殿下……哦不，瞧咱家这记性，该称您一声秦小姐了？可算是来了，让咱家好等啊！陛下的旨意……”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抖开手中那卷明黄的圣旨，清了清嗓子，准备宣读那早已注定、不容置疑的判决。
“不必念了。”秦昭的声音平静地打断了他，如同冰珠落玉盘，清晰地响彻在简陋的厅堂内。
中年太监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那虚伪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被一种被冒犯的怒意取代：“秦昭！你好大的胆子！竟敢……”
“哗啦——！”
一声刺耳的裂帛声，如同惊雷般炸响！
在中年太监和两名大内侍卫难以置信、如同见鬼般的目光注视下！秦昭那只完好的左手，猛地抓住那卷明黄色的圣旨两端！手臂发力，狠狠一撕！
坚韧的、象征着无上皇权的明黄锦缎，如同脆弱的废纸，在她手中被瞬间撕裂成两半！紧接着，是更疯狂的撕扯！三下！五下！无数片带着金龙纹饰的碎片，如同被狂风撕碎的蝴蝶，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地！覆盖在驿站粗糙冰冷的泥土地上！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中年太监张着嘴，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两名大内侍卫的手瞬间按上了刀柄，浑身肌肉绷紧，眼中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骇然！撕……撕圣旨？！她……她怎么敢？！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不！是比诛九族更严重的滔天大罪！
“你……你……你竟敢毁坏圣旨？！反了！反了天了！！”中年太监终于从极致的震惊中回过神，发出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般尖利刺耳的尖叫，手指颤抖地指着秦昭，“给咱家拿下！拿下这个反贼！！！”
两名大内侍卫眼中凶光爆射，如同猛虎般扑向秦昭！
“我看谁敢动！”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在门口响起！
陈锋如同铁塔般的身影堵在了门口，他身后，是数十名如同标枪般挺立、浑身散发着凛冽杀气的雁门关亲卫！刀已出鞘半寸，寒光闪烁！浓烈的、刚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血腥杀气，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驿站！那两名大内侍卫的动作为之一滞，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他们虽是大内高手，但面对这群百战余生的边军悍卒，尤其在这杀气冲霄的边关之地，心中竟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寒意！
秦昭看也没看那两名侍卫，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直直刺向那吓得魂飞魄散的中年太监，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地上，溅起无形的火星：
“圣旨？”
“敌军未退，将士血未干！”
“临阵换帅，自毁长城，置北境百万军民性命于不顾！置祖宗疆土于险地！”
“这样的旨意，是圣旨？还是催命符？！”
“本帅现在告诉你，也告诉京城里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雁门关一日有强敌窥伺，我秦昭——一日不离此关！”
“若我此刻离开，寒的是浴血奋战、埋骨关外的数千将士之心！毁的是用血肉筑起的防线！丢的是大夏北境的门户！”
“这个罪——”
秦昭猛地踏前一步，破碎的圣旨碎片在她脚下被碾入尘土！她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死死盯着面无人色的太监：
“你担不起！你背后的人——也担不起！”
“回去告诉魏无忌！告诉那些满口伦常、尸位素餐的衮衮诸公！”
“想要我秦昭的命？想要雁门关的兵权？”
“可以！”
“等我战死在这关城之上！等北狄的铁蹄踏着我的尸骨过去！他们——再来收尸也不迟！”
“现在——”
“给我滚——！”
最后一个“滚”字，如同平地惊雷，裹挟着秦昭压抑已久的滔天怒火和无边杀意，狠狠砸在中年太监的心头！
“噗通！”太监双腿一软，竟被这股气势骇得一屁股瘫坐在地！□□处瞬间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两名大内侍卫也是脸色煞白，握刀的手微微颤抖，竟不敢再上前一步！
驿站外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已经黑压压地聚集了闻讯赶来的雁门关将士！赵虎吊着左臂，脸色因伤势未愈而苍白，但那双环眼却燃烧着狂热的火焰！张魁身上缠着绷带，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忠诚！还有那些普通的士兵，他们看着驿站内那个傲然挺立、脚下踩着破碎圣旨的身影，看着那为了他们敢抗皇权、不惜玉石俱焚的统帅，胸中的热血如同岩浆般沸腾！
“誓死追随世子！”
“誓死守卫雁门关！”
“人在关在！人亡关亡——！！！”
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猛烈喷发！声浪滚滚，直冲云霄！震得驿站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震得那瘫软的太监和两名侍卫面无人色，肝胆俱裂！
秦昭转身，走出驿站。她站在台阶上，迎着无数双燃烧着忠诚与战意的目光，缓缓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指向雁门关那高耸入云、饱经沧桑的黑色城墙！
“雁门关——是我们的家！”
“我们的血——流在这里！”
“我们的命——系在这里！”
“守关！卫国！护我袍泽！”
“死战不退——！”
“死战不退！”
“死战不退！”
“死战不退——！！！”
更加狂暴的声浪席卷天地！如同最嘹亮的战歌，宣告着这座雄关不屈的意志！
秦昭的目光扫过群情激奋的将士，最后落在脸色铁青、强压着激动和忧虑的陈锋脸上。
“陈校尉！”
“末将在！”
“点齐一队精骑！护送我们‘尊贵’的天使大人……”秦昭的目光冰冷地扫过驿站内瘫软如泥的太监，“……‘安全’回京！”
“另外，让林墨过来！”
片刻后，风尘仆仆、眼中布满血丝却精光四射的林墨单膝跪在秦昭面前。
“林墨，”秦昭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你亲自押送一批‘战利品’，随天使一同回京！”
“战利品？”林墨微微一怔。
“对！”秦昭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锋芒，“第一批：夜北狼牙营制式弯刀三百柄！皮甲一百副！金狼王旗一面！要染血的！要带着战场硝烟气味的！”
“第二批：俘虏！挑二十个伤势不重、能说话的！尤其是附庸军里那几个小头目！告诉他们，进了京城，见了皇帝，把阿古拉如何抛弃伤兵，如何逼迫他们送死，把他们在野狼谷的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告诉他们，说得好了，本帅保他们不死，甚至……放他们回家！”
“第三批……”秦昭微微一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让赵虎写一份请愿血书！让所有百夫长以上将领，用血签名！内容……你知道该写什么！”
“告诉陛下！告诉京城里所有的人！”
“雁门关的将士们，在用什么守卫这道国门！”
“他们流的血——不是给那些蠹虫用来争权夺利的筹码！”
“我秦昭的命，就在这雁门关！”
“想要？拿北狄阿古拉的人头来换！”
“或者……”
秦昭的目光投向京城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疯狂的弧度：
“……让魏无忌亲自带兵来取！”
“末将……遵命！”林墨重重抱拳，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明白了！殿下这是要用最血腥、最直接的战功，去堵住悠悠众口！去撕裂那些虚伪的伦常面纱！去告诉所有人——在浴血守卫国门的将士面前，那些阴谋诡计，是何等的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