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的死寂,如同被拉紧到极限的弓弦,下一瞬便要崩断,溅出血来。阿史那延嘴角那抹倨傲的讥诮尚未完全绽开,便凝固在了脸上。他鹰隼般的锐利目光,被帅案后那双深不见底、如同万载玄冰冻结的眸子牢牢锁住。
那目光里没有预想中的暴怒、屈辱或者惊慌失措,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冰冷之下,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暗流,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疯狂与毁灭意味。
吴琬卿唇角勾起的弧度,冰冷、锋利,如同淬毒的弯刀。她没有立刻爆发,反而在阿史那延被那目光刺得心头莫名一悸的瞬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靠向了椅背。
这个动作,让紧绷到极致的空气产生了一丝微妙的松动。
她甚至没有看那通译,目光依旧死死钉在阿史那延脸上,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那点色厉内荏的虚弱都看穿。她的声音响起,出乎意料地平静,平静得如同暴风雪来临前最后的死寂:
“贵使远来,辛苦了。”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帐内粗重的喘息。
阿史那延眉头微蹙,对方这反常的平静,让他感到一丝失控的不安。他挺直腰板,试图维持倨傲:“奉大汗之命,传达天意,何谈辛苦?只盼将军速做决断,莫误两国……”
“和亲?”吴琬卿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玩味。她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帅案冰冷的乌木边缘,目光却如同冰冷的探针,在阿史那延脸上逡巡,“呼延灼大汗……真是好兴致。内忧外患,白灾肆虐,王庭不稳,还有心思惦记我大梁的‘贵女’?”
最后“贵女”二字,被她咬得极轻,却带着一种刺骨的嘲讽,如同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破了阿史那延强撑的底气!
阿史那延的脸色瞬间微变!鹰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愕!王庭内斗、部落不稳、白灾损失惨重……这些被严密封锁的消息,眼前这个女人如何得知?!难道……他猛地想起三日前那只精准钉下狼旗的“夜枭”,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
吴琬卿将他瞬间的失态尽收眼底,唇角的冷意更深。她不再看他,目光转向帐内群情激愤、几欲拔刀的将领们,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都退下!”
“将军!”赵虎急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胸口缠着的绷带又渗出血迹。
“退下!”吴琬卿的声音斩钉截铁,目光扫过众人,“本帅自有分寸!”
陈锋死死咬着牙,第一个躬身抱拳:“末将遵命!”他狠狠剜了阿史那延一眼,强拉着愤愤不平的赵虎和其他将领,鱼贯退出帅帐。沉重的帐帘落下,隔绝了内外,也隔绝了将领们燃烧的目光。
帐内只剩下吴琬卿、阿史那延和他的通译,以及那面刺目的狼旗。
空气再次凝固,却带上了一种诡异而危险的静谧。
吴琬卿的目光重新落回阿史那延脸上,那平静之下蕴藏的暗流让这位草原使者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她端起案头早已冷透的茶盏,指尖捏着杯盖,轻轻拨弄着漂浮的茶叶,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闲适。
“和亲,结盟,永罢刀兵……”吴琬卿的声音如同呓语,带着一丝飘忽的意味,“听起来,倒像是桩美事。”
阿史那延心头猛地一跳,惊疑不定地看着她。这女人……什么意思?
“只是,”吴琬卿话锋陡然一转,杯盖与杯沿发出清脆的磕碰声,目光锐利如电,“我大梁贵女,金枝玉叶,岂能轻易远嫁塞外苦寒之地?更何况……”她微微倾身,靠近阿史那延,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冰冷,“大汗所求,恐怕不止一个‘贵女’那么简单吧?”
阿史那延被她突然靠近的气势所慑,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眼神闪烁:“将军此言何意?大汗诚意……”
“诚意?”吴琬卿轻笑一声,那笑声冰冷,毫无温度,“诚意就是一面钉在我帅帐旗杆上的狼旗?就是派使者带着这面旗子来羞辱我三军将士?”她猛地将手中茶盏重重顿在案上!
“啪!”
脆响刺耳!冰冷的茶水四溅!
阿史那延和他身后的通译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身体一颤!
“回去告诉呼延灼!”吴琬卿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河炸裂,带着凛冽的杀意,“想要和亲?可以!”
阿史那延瞳孔猛地收缩!
“让他先把他王庭内那几个想要他脑袋的兄弟料理干净!把他西边那几个阳奉阴违、磨刀霍霍的部落首领脑袋砍下来,送到我镇远关前!”吴琬卿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字字诛心,“再把他冻死饿死的牛羊,给我变回活蹦乱跳的!否则——”
她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阿史那延,散落的发丝在灯火映照下如同燃烧的黑色火焰,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毁灭:
“——就凭他一个被天灾人祸掏空了家底、连自家后院都起火的草原之鹰,也配觊觎我大梁的明珠?想用和亲来转移矛盾,稳住他那摇摇欲坠的汗位?做梦!”
阿史那延的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最后变得一片死灰!吴琬卿的话,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中了他最深的恐惧和呼延灼最致命的弱点!每一句都戳穿了王庭虚弱的本质!他嘴唇哆嗦着,想要反驳,想要维持使者的尊严,却发现喉咙像是被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羞辱感和被彻底看穿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滚!”吴琬卿一甩袍袖,指向帐门,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带着你这面破旗子,滚回你的草原!告诉呼延灼,本帅会‘认真考虑’他的‘美意’!至于结果……让他洗干净脖子等着!”
“你……你……”阿史那延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吴琬卿,手指都在哆嗦。他身后的通译更是面无人色,几乎站立不稳。
“送客!”吴琬卿不再看他,冷冷吐出两个字。
帐帘掀开,陈锋按刀而入,眼神如同看死人般盯着阿史那延:“使者,请!”
阿史那延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吴琬卿那冰冷决绝的背影,眼中充满了怨毒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惧。他猛地一跺脚,抓起那卷羊皮国书,几乎是嘶吼着对通译道:“走!” 带着随从和那面刺目的狼旗,狼狈不堪地冲出了帅帐,如同丧家之犬。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吴琬卿挺直的脊背,在帐帘落下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微微晃动了一下。方才那番疾言厉色、直指要害的斥责,如同抽空了她最后一丝强撑的气力。失血的眩晕感和连日积压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一手撑住冰冷的帅案,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急促地喘息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将军!”陈锋立刻上前一步,想要搀扶。
“无妨……”吴琬卿摆摆手,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虚弱,却依旧强撑着站直身体。她闭上眼,深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眩晕。再睁开眼时,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所有的虚弱都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危险的寒光所取代。
“他信了。”她低声自语,唇角再次勾起那抹冰冷锋利的弧度,“他信我会‘认真考虑’,更信我看到了他们的虚弱。狗急跳墙……接下来,就看谁跳得更快了。”
她猛地转身,眼中寒光暴涨:“陈锋!”
“末将在!”
“让赵虎立刻来见我!要快!另外,”吴琬卿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传令‘鹰眼’队正副队长,火速秘密入帐!不得惊动任何人!”
“是!”陈锋心头一凛,立刻领命而去。他知道,将军那声“认真考虑”,绝非虚言,真正的杀招,现在才开始!
片刻之后。
帅帐内灯火通明,厚重的帘幕隔绝了所有窥探的可能。空气中弥漫着金疮药的味道和一种无形的肃杀。
赵虎脸色惨白,胸口缠着的绷带又洇开了大片暗红的血迹,显然是强撑着赶来,被两名亲兵半搀扶着。但他眼神却亮得惊人,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在他对面,站着两名如同影子般沉默精悍的汉子。两人都穿着最普通的士兵皮袄,沾满泥污,毫不起眼,但眼神却如同淬炼过的精钢,锐利、沉静,不带丝毫感情。他们是楚家军最神秘、最锋利的暗刃——“鹰眼”队的正副队长,代号“枭”与“隼”。
吴琬卿已重新束起长发,换上了一身干净利落的玄色劲装,外面罩着一件半旧的皮袍,遮掩了身形。她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如同出鞘的利刃,寒光四射。她站在悬挂的北境舆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夜北草原深处几个标记点上。
“看这里!”她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夜北七部,并非铁板一块!‘鹰眼’密报,靠近我镇远关西北方向的‘乌苏部’、‘黑水部’,以及更西边靠近大漠的‘风狼部’,这三部,对呼延灼穷兵黩武、强征暴敛早已心怀不满!此次白灾,这三部损失最为惨重,呼延灼的王庭非但没有赈济,反而变本加厉摊派军粮马匹!部民怨声载道,其首领更是对王庭离心离德!”
她的指尖重重敲在舆图上代表这三部的位置:“他们,就是我们撬动夜北王庭的支点!”
赵虎和“枭”、“隼”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几个点上,眼神亮了起来。
“赵虎!”吴琬卿猛地转向他。
“末将在!”赵虎强撑着挺直身体。
“你熟悉草原,更熟悉这三部的习性!”吴琬卿目光灼灼,“我要你立刻挑选最精锐、最机敏、通晓胡语的‘鹰眼’好手!化整为零,伪装成皮货商、行脚医、甚至是被王庭迫害的流浪牧民,秘密潜入这三部!”
“将军,末将……”赵虎急道,他恨不能亲自带队。
“你的伤!”吴琬卿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你是指挥!坐镇中枢!我要你动用所有草原上的暗线,为潜入的‘鹰眼’铺路!确保他们能安全接触到三部首领的心腹,甚至是首领本人!”
她走到案前,拿起早已准备好的三枚小巧的玄铁令牌和几份用密语写就的羊皮卷。令牌上刻着复杂的云纹和一个小小的“楚”字,羊皮卷上则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令牌为信物,羊皮卷上是本帅开出的条件!”吴琬卿将令牌和羊皮卷郑重地交给“枭”与“隼”,目光如同燃烧的星辰,扫过三人:
“告诉他们!只要他们愿意暗中牵制呼延灼,在其后方制造麻烦,拖延甚至阻止其大规模集结兵力攻打镇远关……”
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带着巨大的诱惑力:
“本帅承诺:其一,开放边境榷场,优先、专供此三部所需之盐、铁、茶叶、布帛!价格,比王庭商队低三成!其二,若其部族越冬草场被王庭强征或受白灾影响,我大梁可默许其部族在特定时节,有限度地进入我边境指定草场越冬!其三,凡此三部商队,经我镇远关出入,免除所有额外税赋,只收基础通关之费!”
盐铁茶叶布帛,是草原部族生存的命脉!越冬草场,是部族延续的根本!免除重税,是巨大的经济利益!这三条,每一条都精准地击中了这三部当前最迫切的需求和最深的痛点!其诱惑力,远非呼延灼空口白牙的许诺和高压统治可比!
赵虎听得热血沸腾,连胸口的剧痛都似乎减轻了几分。“枭”与“隼”的眼神也更加锐利,他们明白手中这份许诺的分量!
“记住!”吴琬卿的声音陡然转寒,带着刺骨的杀意,“此乃绝密!行动代号——‘裂石’!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若事有不谐……”她的目光扫过“枭”与“隼”,“……你们知道该怎么做。宁可玉碎,也绝不能让消息泄露,陷我军于被动!”
“枭”与“隼”同时单膝跪地,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同磐石相撞:“属下明白!誓死完成任务!裂石穿云,不负军令!”
“好!”吴琬卿眼中寒光一闪,“即刻准备,今夜子时,分批潜出大营!赵虎,你负责接应和联络!”
“末将遵命!”赵虎抱拳,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眼神却无比坚定。
“去吧!”吴琬卿挥手。
三人迅速无声地退下,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
帅帐内再次只剩下吴琬卿一人。灯火摇曳,将她孤峭的身影投在巨大的舆图上。她走到案前,看着那杯被她顿在案上、早已冷透的残茶。茶水表面,漂浮着几片破碎的茶叶。
她伸出手指,拈起一片碎裂的茶叶,在指尖轻轻捻动。
“考虑?呵……”一声极轻的冷笑从她唇边逸出,带着一种掌控棋局的冰冷与疯狂,“呼延灼,你的‘和亲’,本帅收下了。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她指尖用力,那片残茶瞬间化为齑粉。
***
与此同时,距离楚家军大营数十里外,一处背风的山坳里。
夜北使者阿史那延的队伍正狼狈地扎营休息。篝火跳跃,映照着阿史那延那张阴晴不定、余怒未消的脸。白日里在帅帐所受的羞辱和那女人洞穿一切的目光,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他烦躁地灌了一口劣质的马奶酒,辛辣的液体也无法浇灭心头的怒火和那一丝挥之不去的寒意。
“大人,”心腹随从凑近,低声道,“那梁人女帅……她最后说会‘认真考虑’……您看?”
“考虑?”阿史那延猛地将酒囊摔在地上,马奶酒溅了一地,他眼中闪烁着怨毒和惊疑,“她那是缓兵之计!是羞辱!她根本就没把大汗放在眼里!她甚至……甚至知道王庭……” 后面的话他没敢说出口,但眼中的恐惧却暴露无遗。
“那我们……”
“立刻派人!八百里加急!”阿史那延猛地站起身,脸上闪过一丝狠厉,“将今日之事,尤其是那女人狂妄的态度和对王庭内情的……妄加揣测,速速密报大汗!同时……”他眼中凶光一闪,“传信给我们在梁军中的‘眼睛’,给我死死盯住那个女帅!她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她敢耍花样,就让她知道什么叫后悔!”
“是!”心腹领命,匆匆离开。
阿史那延望着篝火跳跃的火焰,眼神明灭不定。那女人冰冷疯狂的眼神和那句“洗干净脖子等着”,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回响。一股强烈的不安,如同草原上悄然升起的夜雾,将他紧紧包裹。
而此刻,楚家军大营深处,伤兵营弥漫的药味中。
老张头佝偻着背,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药碗,步履蹒跚地走向一个偏僻的营帐。帐内,刘昆脸色蜡黄,双眼紧闭,呼吸急促而不稳,额头上全是虚汗,显然老张头那“不对症”的安神汤效果“极佳”。
老张头浑浊的老眼在昏黄的油灯下扫过刘昆痛苦的脸,又瞥了一眼帐外沉沉的夜色。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动作迟缓地将药碗放在床头的小几上。
碗中,黑褐色的药汁翻滚着热气,散发出浓烈而奇异的苦涩气味。
他伸出枯瘦如柴、布满老人斑的手,用一根木勺,缓缓搅动着滚烫的药汁。浑浊的眼底,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毒蛇般的冷光,一闪而逝。
营帐外,夜风呜咽,卷起地上的尘土。更深沉的黑暗,正从四面八方悄然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