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的寒风似乎永远不知疲倦，带着戈壁的沙砾和铁锈的味道，日夜不息地刮过雄关。关墙之上，吴琬卿裹着厚重的玄色大氅，散落的长发被风吹得狂舞，几缕发丝贴在苍白却线条冷硬的颊边。她手扶冰冷的垛口，目光如同鹰隼，死死盯着关墙下那片如同巨大工坊般喧嚣的场地。
那里，早已不是前几日的死寂与衰败。
巨大的原木被粗壮的绳索拖拽着，在号子声中艰难移动。铁锤敲击铁砧的叮当声密集如骤雨，从几处临时搭建、炉火熊熊的工棚里传出，火星在昏黄的晨光中四溅。石匠们挥汗如雨，叮叮当当地凿刻着巨大的青石，石屑纷飞。空气中弥漫着木屑、硝石、熔融金属和汗水的混合气味，炽热而粗粝。
而在这一切的中心，一座庞然大物正在数十名工匠的簇拥下，逐渐显露出它狰狞的轮廓。
那便是第一架接近完工的“霹雳砲”。
近三丈长的巨型抛竿，由数根碗口粗、弹性极佳的硬木榫卯咬合，再以铁箍层层加固，如同巨兽的臂膀，散发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和沉甸甸的力量感。抛竿的尾部，连接着一个巨大的、用厚实木板箍成的方形配重箱，箱体下方连接着数层复杂的绞盘和粗大的滑轮组。几个工匠正喊着号子，将沉重的沙袋奋力搬进箱内。负责调试的工匠则紧张地转动着绞盘把手，测试着配重箱升降的灵活性。
“快！这边！铁箍再紧两分！对！敲！给老子用力敲！”
“配重箱的铰链！上油！妈的，别磨蹭！”
“滑轮组！滑轮组再检查一遍！卡住一个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鲁一手那标志性的、如同破锣般的咆哮在工地上空炸响，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他矮壮的身影像个陀螺般在巨大的砲架周围疯狂转动，花白的头发和胡须沾满了木屑和油污，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双手一会儿指指点点，一会儿亲自抢过工具猛力敲打几下。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布满血丝，却燃烧着近乎狂热的火焰，死死盯着每一个关键部位。
吴琬卿的目光扫过鲁一手，扫过那些在寒风中赤膊上阵、汗流浃背的工匠和士兵，最后定格在那巨大的砲架上。冰冷的眸子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这老匠人，确实是在拼命。她很清楚，鲁一手向周振索要的“顶尖铁匠”和“墨者学徒”并未完全到位，关内的物料也远非充足。能将这超越时代的利器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推进到这一步，靠的便是这股近乎疯魔的匠魂和不计代价的投入。
“将军！”陈锋快步登上关墙，脸色凝重，声音压得极低，“周将军那边回报，关内铁料储备……已不足千斤。鲁大匠要的三千斤百炼精铁，只从镇远关调来了一千五百斤，剩下的……铁山城那边，征调遇到了麻烦，几个大铁坊主推三阻四，说存货不足，需要时间筹措……明显是在拖延！”
吴琬卿的眉头瞬间拧紧，眼中寒光一闪：“麻烦？哼，是有人嫌脖子上的脑袋太安稳了！传令给周振，让他亲自带一队刀斧手去铁山城！告诉那些铁坊主，本帅的刀，只认铁，不认人！明日午时前，见不到剩余的一千五百斤精铁，本帅就亲自去取！顺便，取他们的脑袋挂在城门上示众！”
“是！”陈锋感受到将军话语中那刺骨的杀意，心头一凛，立刻领命而去。
吴琬卿的目光再次投向关下忙碌的鲁一手。铁料短缺，时间紧迫……她必须确保这第一架“霹雳砲”的威力，达到震慑凉国使节和鼓舞军心的双重目的！
“将军！”一个亲兵匆匆跑来，躬身道，“鲁大匠请您移步校场，第一架‘霹雳砲’……要试射了！”
吴琬卿精神一振，立刻转身：“走！”
关墙下的临时校场，已被清空出一大片区域。第一架“霹雳砲”如同沉睡的钢铁巨兽，静静地矗立在校场中央。巨大的抛竿被绳索牵引着，呈蓄势待发的角度。配重箱内，装满了沉重的沙袋，几个工匠正满头大汗地转动绞盘，将箱体缓缓提升到预定高度。旁边，堆放着十几枚大小不一、棱角分明的石弹，最大的一颗足有磨盘大小。
鲁一手站在砲架旁，脸色因激动和紧张而涨红，他用力搓着满是老茧的双手，看到吴琬卿到来，连忙迎上，声音带着嘶哑的兴奋和一丝忐忑：“将军！都……都准备好了！您看，射多远？”
吴琬卿的目光扫过校场尽头，那里用石灰划出了几道醒目的白线，分别标注着“二百步”、“三百步”、“三百五十步”的字样。她指向最远处那道代表着图纸设计极限的白线，声音清冷而坚定：“三百五十步靶标。用最大的石弹。”
“三……三百五十步？最大石弹？”鲁一手倒吸一口凉气，周围几个工匠也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担忧之色。三百五十步是图纸的极限理论值，从未实际验证过，更何况还是最重的石弹！抛竿能否承受？配重箱铰链会不会崩裂？这都是未知数！
“怎么？怕了？”吴琬卿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众人，“图纸是死的，人是活的！本帅要的不是纸上谈兵，是能砸碎敌人脑袋的真家伙！射！”
“是！”鲁一手被那目光一激，胸中那股倔强和不服输的劲头猛地冲了上来！他猛地一跺脚，吼道：“都听见没？！给老子瞄准三百五十步！上最大的家伙！装弹！”
工匠们不敢怠慢，立刻行动起来。巨大的石弹被特制的木架和绳索合力抬起，小心翼翼地放入抛竿顶端的皮兜内。沉重的分量让抛竿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负责绞盘的工匠屏住呼吸，缓慢而稳定地将配重箱提升到鲁一手指定的高度。汗水顺着他们的额头滚落，滴在冰冷的土地上。
校场上死一般寂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架庞然大物上。寒风似乎也停止了呼啸，空气中只剩下工匠们粗重的喘息和绞盘绳索紧绷的吱呀声。
鲁一手亲自走到砲架后，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抓住那根粗大的击发拉杆。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死死盯着三百五十步外那个小小的石灰靶标，猛地用尽全身力气向下狠狠一拉！
“放——！”
伴随着鲁一手破音般的嘶吼，击发机构瞬间解脱！
轰隆——！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咆哮！
巨大的配重箱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下坠！强大的力量通过精密的铰链和滑轮组瞬间传递！近三丈长的抛竿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抽动，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尖啸，猛地向上弹起！
皮兜中的磨盘巨弹如同挣脱束缚的陨石，呼啸着破空而出！巨大的动能甚至在空中形成了一道肉眼可见的、扭曲空气的激波！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追随着那颗化作黑影的石弹！
近了！更近了！
石弹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精准无比地砸在标注着“三百五十步”的石灰圈中心偏左一点的位置！
轰——！！！
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如同惊雷炸响！大地都在颤抖！坚硬的冻土被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泥土碎石如同喷泉般激射向半空！烟尘弥漫，遮蔽了小半个校场！
短暂的死寂后——
“中了！中了三百五十步！”
“老天爷！真他娘的砸中了！”
“鲁大师！神了！真神了！”
短暂的死寂后，校场上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和狂吼！工匠们、围观的士兵们激动得满脸通红，挥舞着拳头，相互捶打着肩膀！巨大的成功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热血！三百五十步！理论变成了现实！这威力，足以让任何试图冲击关墙的敌军肝胆俱裂！
鲁一手呆呆地看着远处烟尘弥漫的深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浑浊的泪水，嘴唇哆嗦着，喃喃道：“成了……真成了……” 巨大的喜悦和如释重负的虚脱感同时涌上，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吴琬卿的唇角，终于勾起了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这抹笑意如同寒冰乍裂，瞬间点亮了她冷峻的容颜。她走到鲁一手身边，拍了拍老匠人沾满油污的肩膀：“好！鲁大匠，首功一件！”
她随即转向激动的人群，声音清越，穿透欢呼：“都看到了？！这才是我大梁守城之威！此砲，赐名‘镇岳’！十架‘镇岳’，便是镇守雁门关的十座山岳！本帅要它，让夜北蛮夷，闻风丧胆！”
“镇岳！镇岳！镇岳！” 狂热的吼声再次响彻云霄，士气瞬间被点燃到了顶点！
吴琬卿的目光扫过欢呼的人群，最终落在陈锋身上。陈锋立刻会意，凑近低声道：“将军，铁山城那边……周将军已经‘请’到了足够的精铁，正在押运回来的路上！”
吴琬卿眼中寒光一闪，微微颔首。很好，杀鸡儆猴，效果立竿见影。
她转身，准备离开喧嚣的校场。目光无意间扫过关墙下值守的士兵。几个士兵正拄着长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们的长矛矛杆老旧，矛头磨损，腰间佩戴的环首刀也显得单薄而缺乏威慑力。尤其是那些身材相对矮小、气力不足的新兵，拿着沉重的长矛，动作显得笨拙而吃力。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近战！守城战一旦被敌军攀上城头，惨烈的近身搏杀不可避免！现有的环首刀和长矛，在狭窄的城头空间，面对身披重甲、悍不畏死的夜北精锐，未必能占到便宜！
她的脚步顿住了。脑海中瞬间闪过前世记忆深处，那些警用防暴器械——短小精悍，便于发力，兼具打击与控制的警棍！尤其是那种顶端带球头、可破甲碎骨的设计！
一个大胆的改良想法瞬间成型！
“鲁一手！”吴琬卿猛地转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刚刚还沉浸在狂喜中的鲁一手被这声呼唤惊得一跳，连忙小跑过来：“将军？”
吴琬卿没有废话，直接蹲下身，捡起一根地上的枯枝，在冻得硬邦邦的泥地上快速划动起来！
“看这里！”她的声音急促而清晰，“此物，本帅暂名‘狼牙棒’！柄长三尺（约一米），需用坚韧硬木或裹铁硬竹！顶端，非矛非刀，而是以此形！” 枯枝在地上勾勒出一个短粗圆柱体，顶端微微隆起呈球状。
“球头？”鲁一手凑近，一脸困惑。
“对！实心铸铁球头！需沉重！分量至少五斤！”吴琬卿的枯枝在球头表面快速点戳，“球头表面，铸以此种短小尖锐之三棱凸起！形似狼牙！” 她画出细密、交错、如同狰狞狼牙般的凸起图案。
鲁一手看着那怪异的设计，眼睛猛地瞪大了！他瞬间明白了这玩意的恐怖之处！沉重的球头本身就是重锤，加上□□，破甲碎骨轻而易举！远比环首刀劈砍更有力！更可怕的是那些尖刺造成的撕裂伤！
“柄部此处，”吴琬卿的枯枝移到手柄位置，“加粗，缠裹防滑麻绳或皮革！便于抓握发力！柄尾，可加装铁箍，必要时可做锤击！”
她站起身，看着陷入沉思、眼中精光爆射的鲁一手：“此物，专为城头狭窄空间近身搏杀所制！不求花巧，只求一击毙敌，破甲碎骨！打造需快！用料不必如‘镇岳’般精贵，但需坚固耐用！可能办到？”
鲁一手死死盯着地上那简陋却充满暴力美学的草图，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妙！将军此物，大妙！专为破甲碎骨而生！简单！粗暴！好用！比那劳什子环首刀强百倍！将军放心！这玩意简单！给俺三天！不，两天！先弄出百八十根样品来！木柄好办！球头浇铸更快！包管让那些蛮子尝尝‘狼牙’的滋味！”
“好！”吴琬卿眼中寒芒更盛，“样品出来，立刻找老兵测试威力！同时，命军械司全力督造！优先配发给城头值守及近战精锐！”
“是！”鲁一手如同发现了新大陆，风风火火地又冲向了工棚，吼声震天：“人呢！给老子滚出来！开新炉！铸模子！要铸狼牙棒头！对！狼牙！带尖刺的！……”
吴琬卿望着鲁一手远去的背影，再看向校场上那座巨大的“镇岳”砲，最后目光落在泥地上那狰狞的狼牙棒草图。远程有“镇岳”摧城拔寨，近战有“狼牙”碎骨裂甲！一远一近，攻守兼备！
冰冷的血液似乎都因这即将成型的杀器而微微沸腾。她紧了紧大氅，目光投向关外苍茫的戈壁尽头。
利器已成，只待……
“报——！！！” 一个浑身尘土、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斥候，连滚带爬地冲到吴琬卿面前，嘶声力竭地喊道：
“将军！凉国……凉国使节团！距关……不足三十里！打头的是……是凉国左贤王慕容野！他们……他们提前到了！”
吴琬卿瞳孔骤然收缩！
提前到了？！
寒意瞬间驱散了方才的振奋。她猛地抬头，望向关外戈壁地平线方向，仿佛已经能看到那卷起的烟尘。慕容野？凉王慕容拓的亲弟弟，以勇猛善战、性情暴烈著称的左贤王！此人亲至，绝非寻常礼节性访问！
考验，比预想中来得更快、更猛！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目光扫过刚刚完成试射、烟尘尚未散尽的“镇岳”砲，扫过工棚里传出叮当作响、正在紧急铸造“狼牙棒”的铁匠铺，最后落回那斥候惊惶的脸上。
“传令！”吴琬卿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寒铁，瞬间压下了周围的嘈杂，“全军！一级戒备！”
“周振！”
“末将在！”周振早已闻讯赶来，单膝跪地。
“关墙之上，所有床弩上弦！滚木礌石就位！守城将士，披甲执锐！给本帅打起精神来！”
“鲁一手！”
“俺在！”鲁一手从工棚里探出沾满煤灰的脑袋。
“‘镇岳’砲，立刻移至预设炮位！装填石弹！目标……关外五里，那片乱石滩！给本帅……做好准备！”
“凉国使节团抵达关下，未得本帅号令，任何人不得擅开关门！违令者——斩！”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冰珠砸落，清晰、冷酷、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
“陈锋！”
“末将在！”
“随本帅登关！迎一迎这位……不请自来的凉国左贤王！”
吴琬卿猛地一甩大氅，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登城的马道。寒风卷起她的长发和玄色衣袂，背影在初升的朝阳下，如同一柄即将出鞘、锋芒毕露的绝世凶刃！
利器已备，威势已成。
凉国左贤王？
正好用你的眼睛，亲眼看看，我楚家军守关的……决心与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