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雪沫,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着雁门关黑沉沉的城垛,发出呜咽般的尖啸。铅灰色的天幕低垂,沉甸甸地压在关城之上,仿佛要将这座饱经风霜的雄关彻底碾碎。空气里弥漫着铁锈、焦糊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如同铁锈般的血腥味,那是前几日激战留下的残酷印记,如今却被另一种无形的、更加令人窒息的寒意所覆盖——猜忌。
关墙之上,戍卫的士兵依旧伫立在垛口之后,紧握着冰冷的长枪或硬弓。他们的甲胄在昏沉的天光下闪烁着内敛的寒光,但眼神却不再如往日般锐利坚定。许多人下意识地避开同伴的目光,或是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仿佛黑暗中随时会射出致命的冷箭。一种压抑的、令人不安的低语,如同瘟疫般在士兵之间悄然蔓延。
“听说了吗……京城……京城出事了……”
“老王爷……没了……”
“世子……也快不行了……”
“还有……那封信……是真的吗?”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可……可要是真的……我们……我们算什么?帮叛贼守城吗?”
窃窃私语声被寒风卷走,但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恐慌与迷茫,却如同粘稠的毒雾,无孔不入。士兵们挺直的脊背下,是微微颤抖的手指和一颗颗被无形重锤反复敲击的心。
将军府议事厅内,气氛更是凝重得如同铅块。
巨大的青铜沙盘横陈中央,精细地标注着雁门关内外山川河流、隘口要道。然而此刻,沙盘旁围坐的数位北斗军核心将领,却无人将目光投向它。厅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粗实的原木梁柱在火光下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副将陈锋,如同被激怒的雄狮,在厅内焦躁地踱步。他身上的玄铁甲叶随着步伐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脸上那道刀疤因愤怒而扭曲跳动,双目赤红,仿佛要喷出火来。他猛地停下脚步,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在支撑厅柱的粗木上,震得屋顶簌簌落灰!
“放他娘的狗屁!通敌叛国?!勾结夜北?!共分江山?!这他娘的是哪个狗娘养的畜生编出来的瞎话?!老子撕了他的嘴!”陈锋的怒吼如同炸雷,在厅内轰然回荡,“夫人是什么人?!我们跟着夫人打了多少仗?!死了多少兄弟?!夫人会勾结夜北那些杂碎?!会背叛大燹?!会背叛我们这些弟兄?!放屁!全是放屁!”
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利刃,扫过在座几位沉默的将领,最后死死钉在坐在下首、一直低垂着头、默不作声的副将李诚身上:“李诚!你他娘的倒是说句话啊!你平时不是挺能说的吗?!啊?!你信不信那狗屁密信?!”
李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他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此刻却写满疲惫与挣扎的脸。他年约四旬,身材中等,是北斗军中的老将,素以稳健著称。但此刻,他眼神闪烁,不敢直视陈锋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嘴唇嗫嚅了几下,才发出干涩沙哑的声音:“陈将军……稍安勿躁……此事……此事干系重大……需……需谨慎……”
“谨慎个屁!”陈锋一步跨到李诚面前,几乎要贴着他的脸,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谨慎?!谨慎就是看着那些狗东西往夫人身上泼脏水?!看着兄弟们人心惶惶?!李诚!老子问你!那封密信,你他娘的到底看没看?!上面写的什么狗屁东西?!是不是夫人亲笔?!”
李诚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陈锋!你休要血口喷人!我李诚对天发誓!从未见过什么密信!更不知其内容!但……但京城传来的消息……老王爷……老王爷他……确实……” 他声音哽咽,后面的话说不下去,眼中充满了痛苦和迷茫。
“老王爷是被魏贤那老狗逼死的!”陈锋厉声咆哮,“跟夫人有什么关系?!跟那封不知从哪个阴沟里爬出来的密信有什么关系?!李诚!你他娘的是不是被吓破胆了?!还是……你心里有鬼?!”
“陈锋!你放肆!”李诚也怒了,脸色涨红,“我李诚行得正坐得直!岂容你污蔑!我只是……只是觉得此事蹊跷!京城剧变,王府遭难,如今又冒出这等骇人听闻的密信……夫人……夫人她……为何不站出来澄清?!为何不将那密信公之于众?!为何……”
“为何?”一个清冷、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力量的声音,在议事厅门口响起。
厅内瞬间死寂!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吴琬琬卿身着一袭玄色劲装,外罩半旧的墨色披风,静静地站在那里。风雪卷起她的衣袂,猎猎作响。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如同千年寒潭,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淬火的星辰,锐利、冰冷,仿佛能洞穿人心最深处的隐秘。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厅内诸将,最后落在李诚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上。
“李副将问得好。”吴琬琬卿缓步走进议事厅,步履沉稳,如同踏在冰面上,每一步都带着无形的压力,“为何不澄清?为何不公之于众?”
她走到沙盘前,指尖轻轻拂过代表雁门关的城垛模型,声音平静无波:“因为,那封所谓的‘密信’,根本不存在。”
“不存在?”李诚失声惊呼,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或者说,它存在,但它是一封精心伪造的、足以以假乱真的……毒饵。”吴琬琬卿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珠坠地,“它的目的,不是证明我有罪。而是……让所有人相信我有罪。让北斗军……从内部瓦解。”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李诚:“澄清?公之于众?那只会让这毒饵的毒性扩散得更快!让更多不明真相的兄弟陷入恐慌和猜忌!让敌人……躲在暗处……笑得更欢!”
李诚的身体猛地一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吴琬琬卿的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夫人!”陈锋激动地喊道,“那我们就这么干看着?!任由那些狗东西……”
“当然不。”吴琬琬卿打断他,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毒饵虽毒,但下饵之人,总会留下痕迹。这封密信,伪造得再像,也终究是假的。假的……就有破绽。”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今日召集诸位,非为议那封无稽之谈的密信。而是……南楚残部与乌力罕勾结,似有异动。斥候回报,其主力似有向‘鹰愁涧’方向集结之迹象。鹰愁涧乃我军粮道咽喉,不容有失。需即刻增派精锐,加强巡防,并择机主动出击,挫其锋芒!”
她走到主位坐下,目光锐利如刀:“陈锋!”
“末将在!”陈锋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着你即刻点齐本部一千精骑,携三日干粮,出北门,沿黑松林边缘巡弋!若遇小股夜北游骑,就地歼灭!若遇其主力集结,即刻回报!不得恋战!”
“末将遵命!”陈锋抱拳领命,眼中战意熊熊!
“赵虎!”
“末将在!”伤势未愈、脸色依旧苍白的赵虎,强撑着站起。
“着你率本部五百弓弩手,携火油、滚木,即刻增援鹰愁涧隘口!加固工事!严防死守!绝不容南楚或夜北一兵一卒靠近粮道!”
“末将……领命!”赵虎咬牙应道。
“其余诸将,各司其职,整军备战!随时听候调遣!”吴琬琬卿的声音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散会!”
“遵命!”众将齐声应诺,纷纷起身,准备离去。
“李副将留步。”吴琬琬卿的声音平静地响起。
李诚的脚步猛地顿住,身体瞬间僵硬!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丝极其不自然的笑容:“夫人……还有何吩咐?”
吴琬琬卿没有看他,只是端起案几上早已凉透的粗陶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目光落在跳跃的炭火上,声音平淡无波:“李副将,你入北斗军多少年了?”
李诚心中一凛,强作镇定道:“回夫人……末将……末将自十六岁从军,便追随老王爷……至今……已二十有三年了。”
“二十三年……”吴琬琬卿缓缓放下茶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二十三年,从一小卒,积功升至副将。历经大小百余战,身上刀伤箭创……不下二十处。可谓……劳苦功高。”
“夫人……过誉了……”李诚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老王爷在世时,常与我提起你。”吴琬琬卿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李诚,“说你为人沉稳,顾全大局,是军中难得的……定海神针。”
李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老王爷……老王爷厚爱……末将……愧不敢当……”
“是啊。”吴琬琬卿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寒冰坠地,“老王爷视你为心腹,待你如手足。他老人家……尸骨未寒。世子……命悬一线。王府上下……被囚禁凌辱。值此危难之际……”
她猛地站起身!一股凌厉无匹的杀气瞬间爆发!如同实质的寒潮席卷整个议事厅!炭火盆中的火焰被这股气势压得骤然一暗!
“李诚!”吴琬琬卿的声音如同九天惊雷,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在李诚心头!“你就是这样……回报老王爷的知遇之恩?!就是这样……顾全大局的?!就是这样……当你的定海神针的?!”
“夫……夫人……末将……末将不明白……”李诚脸色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眼中充满了惊骇与恐惧!
“不明白?”吴琬琬卿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如同死神的微笑,“那就让你……明白明白!”
她猛地一拍案几!
“砰——!”
厚重的木案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几乎同时!
“哗啦——!”
议事厅两侧的帷幕猛地被掀开!早已埋伏在后的数名鹰眼死士如同鬼魅般闪出!手中劲弩上弦,闪烁着幽蓝寒光的箭簇,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锁定了李诚周身要害!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绳索,将他死死捆住!
“你……你们……”李诚惊骇欲绝,下意识地想要拔刀!
“动一下,死!”一名鹰眼死士的声音冰冷如铁,不带丝毫感情。
李诚的手僵在刀柄上,浑身冰冷,如同坠入冰窟!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吴琬琬卿,看着那些如同从地狱中走出的死神使者,大脑一片空白!
吴琬琬卿缓步走到李诚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他因恐惧而紊乱的呼吸。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扫过李诚惨白的脸,扫过他因紧张而微微抽搐的嘴角,扫过他眼中那无法掩饰的绝望。
“昨夜子时三刻。”吴琬琬卿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你房中灯火未熄。你遣开亲卫,独自一人,在案前……书写密信。用的……是京城‘文渊阁’特供的‘松烟墨’和‘澄心堂’宣纸。此纸墨,乃魏贤专供其党羽所用,京城之外,绝难寻得。”
李诚的身体猛地一颤!瞳孔骤然收缩!
“密信内容,”吴琬琬卿的声音如同冰珠滚落,“其一,详述雁门关内布防情况,尤其……鹰愁涧粮道隘口守备兵力及换防时辰。其二,言明……若朝廷大军压境,你愿为内应,献关投降!其三……恳请魏相……事成之后,保你……荣华富贵,加官进爵!”
“你……你血口喷人!我没有!!”李诚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嘶声尖叫,眼中充满了疯狂的否认!
“没有?”吴琬琬卿冷冷一笑,猛地伸出手!
一只白皙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手,如同闪电般探入李诚怀中!在他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精准无比地……从他贴身内甲与里衣之间的夹层里,抽出了一封……折叠整齐、尚未封口的密信!
信封之上,赫然盖着一枚清晰的、狰狞的狼头火漆印!正是魏贤心腹死士传递密信的专用标记!
“这……这不可能!!”李诚如同见了鬼一般,失声尖叫!他明明……明明藏得极其隐秘!她怎么可能知道?!怎么可能?!
“不可能?”吴琬琬卿展开信纸,目光扫过上面那熟悉的、带着李诚特有笔锋的蝇头小楷,声音冰冷如刀,“李副将,你的字……写得不错。可惜……心,太脏了。”
她猛地将密信掷于地上!白纸黑字,如同最刺目的罪证,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你……你陷害我!!”李诚目眦欲裂,状若疯魔,猛地扑向地上的密信,想要将其撕毁!
“拿下!”吴琬琬卿厉声喝道!
两名鹰眼死士如同鬼魅般上前,一左一右,瞬间扣住李诚的双臂!手法刁钻狠辣,瞬间卸掉了他双臂关节!李诚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如同被抽掉骨头的死狗般瘫软在地!
“李诚!通敌叛国!证据确凿!”吴琬琬卿的声音如同寒冰坠地,清晰地响彻议事厅,“押下去!严加看管!待战事稍缓,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是!”鹰眼死士沉声应道,如同拖死狗般将瘫软哀嚎的李诚拖了出去。
议事厅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只有炭火盆中木炭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如同众人擂鼓般的心跳。
陈锋、赵虎等将领,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如同石化!他们看着地上那封刺目的密信,看着李诚被拖走时那绝望的哀嚎,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遍全身!原来……夫人早就知道!原来……她隐忍不发,是为了……引蛇出洞!是为了……揪出这藏得最深的内鬼!
吴琬琬卿缓缓弯下腰,捡起地上那封密信。她的指尖拂过那狰狞的狼头火漆印,拂过那行行通敌的罪证,眼神冰冷得如同万载玄冰。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厅内诸将震惊、后怕、乃至敬畏的脸庞,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力量:
“内鬼已除。但毒饵……仍在。”
“传令全军。”
“明日拂晓。”
“开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