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的夜,从未如此漫长,也从未如此寒冷。呼啸的北风卷着鹅毛大雪,如同亿万只冰冷的鬼手,疯狂地拍打着关城厚重的城墙,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咽。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将整座雄关笼罩在一片混沌的灰白之中。城垛上凝结的冰棱如同倒悬的利剑,在昏沉的天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芒。空气里弥漫着刺骨的湿冷,铁锈般的血腥味早已被风雪稀释,却无法驱散那如同跗骨之蛆般渗透在每一寸空间里的压抑、恐慌与猜忌。
将军府前的校场,此刻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巨大的篝火堆在风雪中熊熊燃烧,松脂噼啪作响,跳跃的火舌舔舐着冰冷的空气,试图驱散严寒,却驱不散人心深处的冰封。火光映照下,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如同沉默的礁石群。数千名北斗军将士,身披残破却依旧冰冷的甲胄,手持长矛或战刀,肃立在校场中央。他们的脸上,没有往日操练时的肃杀与坚毅,取而代之的是茫然、是疲惫、是难以掩饰的惊惶与不安。窃窃私语声如同无数只细小的蚊蚋,在呼啸的风雪中嗡嗡作响,汇成一股令人心烦意乱的暗流。
“听说了吗……李副将……被抓了……”
“通敌叛国……是真的吗?”
“老王爷……真的……没了?”
“世子……也快不行了……”
“那封密信……到底是不是夫人写的?”
“我们……我们到底在为谁打仗?”
疑问如同沉重的石块,压在每一个士兵的心头。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们的四肢百骸。军心,这座曾经坚不可摧的钢铁长城,此刻已摇摇欲坠,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校场高台之上,吴琬琬卿身着一袭玄色劲装,外罩半旧的墨色披风,迎风而立。风雪卷起她的衣袂,猎猎作响,却无法撼动她如山岳般挺直的身姿。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如同千年不化的寒冰,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如同淬火的星辰,锐利、冰冷,仿佛能穿透人心最深处的迷雾。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扫过那一张张写满困惑与恐惧的脸庞,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覆盖了整个校场。
窃窃私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风雪的呼啸和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数千双眼睛,带着复杂难明的情绪,齐刷刷地聚焦在高台之上那道孤峭的身影上。
“带上来!”吴琬琬卿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珠滚落玉盘,清晰地穿透风雪,响彻校场!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两名身着漆黑劲装、面覆玄铁面具的鹰眼死士,如同拖拽死狗般,将一个人影拖上高台,重重掼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
正是副将李诚!
他双臂关节被卸,软软地耷拉着,脸上糊满了血污和雪泥,官袍被撕扯得破烂不堪,露出里面染血的里衣。他挣扎着抬起头,目光涣散,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如同被剥光了皮毛丢在冰天雪地里的野兽。
“李诚!”吴琬琬卿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抬起头来!看看这些被你背叛的袍泽!看看这些……曾与你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兄弟!”
李诚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吴琬琬卿猛地踏前一步,居高临下,目光如刀般刺向李诚,也刺向台下所有将士:“你!北斗军副将!世受王府恩典!老王爷视你如子侄!世子待你如手足!王府上下,何曾亏待于你?!”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悲愤:“然!老王爷尸骨未寒!世子命悬一线!王府上下,正被奸佞囚禁凌辱!值此危难之际!你!李诚!不思报国!不思雪耻!不思为袍泽谋生路!竟为一己私利!暗中勾结魏贤!卖主求荣!意图献关投降!置我雁门关数万将士性命于不顾!置我北疆屏障于不顾!置我大燹江山于不顾!”
她猛地从怀中抽出一封密信,高高举起!那狰狞的狼头火漆印在火光下清晰可见!
“此信!便是你昨夜亲笔所书!通敌叛国之铁证!”吴琬琬卿的声音如同寒冰坠地,字字如刀,“信中!你详述我雁门关布防!泄露鹰愁涧粮道换防时辰!恳求魏贤大军压境!你愿为内应!开城献关!换取你个人的……荣华富贵!加官进爵!”
她猛地展开信纸,目光如电,扫过台下:“尔等不信?!好!本帅今日!便念与尔等听!”
清冷而清晰的声音,如同死神的宣判,在风雪中回荡:
“罪臣李诚,泣血顿首,拜上魏相尊前:雁门关内,守军不足八千,粮草仅支十日,军心浮动,士气低迷。鹰愁涧隘口守军三百,三班轮换,子时、卯时、酉时,防备最为松懈……若朝廷天兵骤至,罪臣愿为内应,开启西门……事成之后,但求相爷垂怜,赐一闲职,安度残生……”
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台下将士的心上!字字诛心!句句泣血!
“不——!不是的!是她逼我的!是她陷害我!!”李诚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发出凄厉绝望的嘶嚎,挣扎着想要扑向吴琬琬卿,却被鹰眼死士死死按住!
“陷害你?!”吴琬琬卿猛地转身,目光如同冰锥,刺向李诚,“这松烟墨!澄心堂纸!乃魏贤党羽专用!雁门关内,除你之外,谁能持有?!这狼头火漆!乃魏贤心腹死士密信标记!谁能伪造?!这字迹!这行文习惯!这卑躬屈膝的语气!除了你李诚!还能有谁?!”
她猛地将密信掷于李诚面前,声音如同九天惊雷:“李诚!你告诉台下这些兄弟!告诉这些曾与你同生共死的袍泽!这信!是不是你写的?!这字!是不是你的字?!”
李诚看着地上那封刺眼的密信,看着那熟悉的笔迹,如同见了鬼一般,浑身筛糠般颤抖,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辩解的声音!铁证如山!百口莫辩!
台下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只有风雪呼啸的声音和李诚绝望的喘息声!所有将士,包括那些曾对李诚抱有同情或疑虑的人,此刻都如同被雷击中!眼中充满了震惊、愤怒、以及被深深背叛的耻辱!
“看到了吗?!”吴琬琬卿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沉痛到极点的力量,“这就是我们的副将!这就是我们曾经信任的袍泽!在王府蒙难!在世子垂危!在我们所有人……都在为守住这座关城,为身后的家园流血流汗之时!他在做什么?!他在想着如何把我们的人头!如何把这座用无数兄弟鲜血染红的雄关!当作他升官发财的垫脚石!献给我们的敌人!献给那些……逼死老王爷!囚禁世子!抄掠王府的……奸佞!”
她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扫过台下每一张脸:“朝廷奸佞当道!魏贤一手遮天!颠倒黑白!构陷忠良!老王爷……不堪受辱……饮鸩自尽!世子……重伤呕血……生死未卜!王府上下……正被囚禁凌辱!这些……都是血淋淋的事实!”
她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沙哑和悲怆:“我们恨吗?!恨!我们痛吗?!痛!我们想报仇吗?!想!想立刻杀回京城!砍下魏贤的狗头!为老王爷报仇!为世子雪恨!为王府上下讨还公道!”
台下的将士们,呼吸瞬间变得粗重!眼中燃起了熊熊的怒火!压抑的悲愤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但是!”吴琬琬卿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瞬间压下了所有躁动,“如果我们现在!因为愤怒!因为猜忌!因为恐惧!就自乱阵脚!就互相攻讦!就怀疑身边的兄弟!就放弃这座用无数英魂铸就的雄关!那我们……才真正中了敌人的奸计!才真正让亲者痛!仇者快!”
她猛地指向关外风雪弥漫的黑暗:“看看外面!南楚项燕!十万大军虎视眈眈!夜北乌力罕!残部蠢蠢欲动!凉国慕容野!坐山观虎斗!他们!都在等着我们乱!等着我们垮!等着我们……自己打开城门!引狼入室!等着将我们!将我们的父母妻儿!将我们身后的万里河山!撕成碎片!踩在脚下!”
她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狠狠敲击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兄弟们!袍泽们!睁开眼看看!我们真正的敌人!不是京城那个被蒙蔽的小皇帝!不是我们身边可能被谣言蛊惑的兄弟!而是关外那些!磨刀霍霍!欲亡我大燹!灭我种族的豺狼虎豹!”
她猛地踏前一步,站在高台边缘,如同即将出征的战神,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老王爷的仇!要报!世子的恨!要雪!王府的冤屈!要洗刷!但!不是现在!不是用自毁长城的方式!不是用背叛袍泽的方式!而是用我们手中的刀!用我们身上的甲!用我们北斗军百战不败的军魂!守住这座关!守住我们身后的家园!让那些豺狼虎豹!付出血的代价!让那些躲在京城、只会耍弄阴谋诡计的奸佞!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铁血军魂!”
她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冰冷的刀锋在火光下划出一道凄厉的寒芒!直指苍穹!
“我吴琬琬卿!在此立誓!”她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种穿透风雪、撼动天地的力量,“无论朝廷如何!无论奸佞如何构陷!无论前路如何艰险!我!与雁门关共存亡!与北斗军共存亡!与尔等……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纵使粉身碎骨!纵使万箭穿心!也绝不后退半步!绝不辜负老王爷所托!绝不辜负……身后万千百姓!”
“若有人!信我!愿随我死战到底者!”她的目光如同燃烧的星辰,扫过台下,“留下!”
“若有人!惧我!疑我!欲离我而去者!”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寒冰坠地,“现在!便可解甲!放下兵器!走出城门!我吴琬琬卿……绝不阻拦!”
死寂!
绝对的死寂!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都为之停滞!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清晰可闻!数千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高台上那道如同标枪般挺立的身影!看着她手中那柄直指苍穹的战刀!看着她眼中那足以焚尽一切黑暗的决绝火焰!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热流,如同熔岩般,在每一个北斗军将士冰冷绝望的心底深处,轰然爆发!驱散了恐惧!融化了猜忌!点燃了那几乎熄灭的……血性与战魂!
“他娘的!!”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猛地撕裂了死寂!
只见副将赵虎,猛地撕开胸前包扎伤口的绷带!那深可见骨的箭伤瞬间崩裂!鲜血如同泉涌般染红了半边衣甲!他却浑然不顾!如同一头发狂的雄狮,猛地踏前一步,高高举起手中那柄沾满敌人鲜血的朴刀!用尽全身力气,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我赵虎!这条命!是老王爷给的!是世子给的!是夫人救的!老子不信那些狗屁密信!老子只信手里的刀!只信身边的兄弟!只信夫人!夫人!末将赵虎!愿随您生死与共!杀尽胡狗!砍下魏贤的狗头!为老王爷报仇!为世子雪恨!为王府讨还公道!死战不退——!!!”
“死战不退——!!!”陈锋双目赤红,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猛地拔出腰间佩刀,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
“死战不退——!!!” “死战不退——!!!” “死战不退——!!!”
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点燃了整座校场!数千名北斗军将士,胸中积压的悲愤、屈辱、怒火,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化作震天动地的怒吼!他们高高举起手中的兵器!刀枪如林!寒光闪烁!汇成一片钢铁的海洋!怒吼声如同滚滚惊雷,压过了风雪的呼啸!震得城垛上的冰棱簌簌掉落!
“夫人!我们信你!”
“为老王爷报仇!”
“为世子雪恨!”
“杀光胡狗!”
“砍下魏贤的狗头!”
“死战不退!死战不退!死战不退——!!!”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如同决堤的洪流!冲垮了所有猜忌与恐慌!点燃了那沉寂已久的、属于北斗军的铁血军魂!军心!在这一刻,如同浴火重生的凤凰,在悲愤与决绝的烈焰中,重新凝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炽热!更加坚韧!更加不可摧毁!
吴琬琬卿站在高台之上,看着台下那一片沸腾的钢铁怒潮,看着那一双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冰冷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那弧度中,有悲怆,有欣慰,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猛地将手中战刀向前一挥!刀锋撕裂风雪,发出凄厉的尖啸!
“众将士听令!”
“明日拂晓!”
“开城门!”
“迎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