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如同垂死的巨兽,在雁门关外发出最后凄厉的呜咽,渐渐平息。铅灰色的天幕裂开一道缝隙,惨淡的冬日阳光挣扎着透出,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只将关城内外染上一层冰冷死寂的灰白。空气里弥漫着铁锈、焦糊、药渣苦涩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如同陈年血痂般的压抑气息。将军府内,肃杀的气氛并未因战事暂歇而缓和,反而因那突如其来的凉国使节消息,更添了几分山雨欲来的凝重。
吴琬琬卿将凉国使节宇文拓一行安置在关内驿馆,严令鹰眼严密监视后,并未即刻返回军务厅处理堆积如山的军报。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冰锥刺入骨髓般的悸动,自胸口那枚温热的血玉符咒传来,带着一种近乎哀鸣的微弱震颤,直抵她的灵魂深处。
萧战!
她甚至来不及解下沾满风雪的披风,身形如电,穿过重重回廊,朝着王府后院那座独立僻静的暖阁疾步而去。靴底踏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急促而清晰的回响,每一步都敲击在她紧绷的心弦上。越是靠近暖阁,那股源自血玉符咒的悸动便越是清晰、越是急促,带着一种濒临熄灭的虚弱感,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挣扎。
暖阁外,两名身披重甲、眼神锐利如鹰的亲卫肃立。他们看到吴琬琬卿的身影,立刻躬身行礼,眼中却难掩一丝忧虑。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炭火燃烧的微暖气息,却依旧压不住那股从门缝中丝丝缕缕渗出的、如同死亡阴影般的阴寒。
吴琬琬卿猛地推开厚重的木门!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苦涩的药气,如同粘稠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暖阁内光线昏暗,只有墙角一个巨大的炭火盆散发着微弱的光和热,火苗在灰烬中奄奄一息地跳跃,投下无数扭曲晃动的阴影。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
软榻之上,萧战静静地躺着。他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却依旧无法掩盖那具身躯的瘦削与单薄。露在外面的脸,苍白得如同上好的宣纸,没有一丝血色,甚至隐隐透出一种死寂的青灰。那双曾经深邃如星海、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此刻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如同垂死的蝶翼。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一种撕裂般的艰难,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细微而痛苦的震颤。唇边,一道已经干涸发黑的血痕,如同狰狞的蜈蚣,蜿蜒至下颌,刺目惊心。
翠儿跪在榻边,双眼红肿得像桃子,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砖上。她手中紧紧攥着一块被鲜血浸透的湿帕子,正小心翼翼地、颤抖着擦拭着萧战嘴角新渗出的、带着泡沫的暗红色血丝。她的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易碎的琉璃,每一次擦拭,都伴随着无法抑制的哽咽。
“世子……世子……”她低低地呼唤着,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绝望。
福伯佝偻着腰,站在一旁,浑浊的老眼里布满了血丝,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浸透了悲伤和疲惫。他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浓郁的苦涩气味弥漫开来。他看着榻上气息奄奄的世子,又看看跪地哭泣的翠儿,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吴琬琬卿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铁爪狠狠攥住!剧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几步抢到榻前,半跪下来,冰凉的手指颤抖着抚上萧战的脸颊。触手处,一片刺骨的冰凉!唯有胸口那微弱的起伏,证明着这具躯体里还残存着一丝微弱的生机。
“怎么回事?!”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一丝凌厉的杀意,目光如刀般刺向翠儿和福伯。
“夫人……”翠儿泣不成声,“世子……世子他……昨夜突然……咳血不止……军医……军医来看过……说……说心脉俱损……生机……生机快……快耗尽了……”她再也说不下去,伏在榻边,失声痛哭。
福伯老泪纵横,声音嘶哑:“夫人……老奴……老奴无能……药……药灌不进去……世子……世子他……怕是……怕是……”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压抑的呜咽。
吴琬琬卿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直冲喉头!她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目光死死锁定在萧战苍白如纸的脸上。就在这时,她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榻边散落的物品——那是昨夜鹰眼从萧战牢中带出的、染血的包裹。
包裹早已被打开,里面那件被血污、炭灰和脓血浸染得一片狼藉的粗布中衣,被小心地叠放在一旁。而在中衣旁边,散落着几张大小不一、边缘焦黑卷曲的……残破纸片!
那纸片质地粗糙,显然是从某本更厚的册子上撕扯或烧毁后残留的。上面布满了凌乱的、深深浅浅的炭笔划痕!线条扭曲盘旋,勾勒出星辰、轨迹、山脉、河流的轮廓!有些地方被暗红的血迹浸染、晕开,模糊了原本的图案;有些地方则被炭灰涂抹得一片漆黑;更有几处,似乎是被指尖用力抠抓过,留下了深深的褶皱和撕裂的痕迹!
星象图!萧战在死牢中,以血为墨,以命为引,强撑着绘制出的……星象图残页!
吴琬琬卿的心猛地一缩!她几乎是扑了过去,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散落的残页拢到身前。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粗糙的纸面,触碰到那早已干涸发硬的血痂,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悸动,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她仿佛看到了那个在冰冷死牢中,咳着血,用尽最后力气,在绝望中描绘着希望的身影!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借着炭火盆微弱的光线,她开始仔细地、近乎虔诚地拼凑这些残页。每一片纸都承载着萧战最后的意志,每一道划痕都可能是破局的关键!
她先将边缘相对完整的几片拼在一起。那是代表北方草原的广袤区域,用炭笔勾勒出黑水河的蜿蜒流向,标注着“夜北七部”的古老称谓。其中一片残页上,一个狰狞的狼头标记被炭笔重重圈出,旁边用极其潦草、几乎难以辨认的炭痕写着“乌力罕”三个小字,又被一道凌厉的斜线狠狠划掉!旁边,一个相对温和的鹰隼标记旁,则写着“达古拉”,旁边还有一个微小的、带着问号的“亲汉?”字样。
她的指尖拂过那些字迹,仿佛能感受到萧战当时刻骨的恨意与一丝微弱的期冀。
接着,她拼凑起代表雁门关和南疆的部分。雁门关的位置被画了一个醒目的三角符号,旁边标注着“空城?”。而指向南楚方向的区域,则用急促的线条勾勒出连绵的营盘,旁边写着“骄兵?粮草?”几个字,显然是他推演出的破敌关键。最让她心头一紧的,是其中一片残页的边缘,用极其细小的炭笔字写着“京城危!魏!”,字迹颤抖,力透纸背,仿佛带着无尽的忧虑和愤怒。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最核心、也是破损最严重的几片残页上。这些纸片上的炭痕最为密集、最为深重,仿佛倾注了绘制者全部的心血与生命!线条不再是简单的勾勒,而是极其复杂精密的轨迹,如同星辰运行的轨道,又如同地脉的起伏!无数细小的点被标注出来,用极其古老的星象符号连接着,形成一张令人眼花缭乱的网络!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角度,将几片边缘能勉强契合的残页拼合在一起。炭火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纸面上那些深邃神秘的轨迹。随着拼图的逐渐完整,一个模糊却震撼的轮廓开始显现——那并非寻常的疆域图,而是一幅……以星辰定位、山川为引的……秘藏图!
就在她将最后一片关键的、带有明显撕裂痕迹的残页,小心翼翼地填补到核心区域的一个巨大空白处时!
嗡——!
仿佛一道无形的电流,瞬间贯通了所有拼合的轨迹!
残缺的图案骤然变得清晰而完整!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线条和星点,在补全的瞬间,竟完美地连接、旋转、汇聚!最终,在整幅图的核心位置,形成了一个巨大而玄奥的、如同旋涡般的星图!旋涡的中心,一颗被特意加粗、用浓稠的、早已干涸发黑的污血点染的星辰,正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帝王般威严的光芒!
而在那颗“帝王星”的旁边,用极其古老、近乎失传的篆体小字,以同样暗红的血渍,清晰地书写着两行字!
第一行,字迹稍显工整,带着一种刻骨的悲怆与决绝:
“北斗聚,帝王出,需以心头血引之。”
第二行,字迹更加潦草、颤抖,仿佛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刻下,却蕴含着石破天惊的秘密:
“镇北王氏,实为炎汉遗脉!玉玺……藏于龙城祖陵!”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吴琬琬卿的脑海中轰然炸响!震得她魂飞魄散!眼前金星乱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炎汉遗脉?!
镇北王府……是前朝炎汉皇室的后裔?!
那枚传说中承载天命、象征正统的……炎汉传国玉玺……竟然……就藏在龙城祖陵之中?!
而开启它的关键……竟是……心头血?!
巨大的震撼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她死死盯着那两行刺目的血字,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深处!前尘往事,如同破碎的潮水,疯狂涌入脑海!
老王爷萧彻临终前那悲怆而决绝的眼神!
萧战病榻上反复推演星象、呕心沥血的执着!
王府被抄家时,魏贤爪牙疯狂搜寻的、那枚据说能号令北斗军的“北斗虎符”!
还有……她胸口的血玉符咒!那枚来自异世、却与萧战血脉共鸣的奇物!难道……难道这一切……都指向那个早已淹没在历史尘埃中的……炎汉王朝?!
“呃……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到撕心裂肺的呛咳声,猛地将吴琬琬卿从滔天巨浪般的震撼中惊醒!
只见软榻上,昏迷的萧战身体猛地弓起!如同离水的虾米!大股大股暗红发黑、带着粘稠泡沫的污血,如同决堤的洪水,从他口中狂喷而出!瞬间染红了胸前的锦被!也溅落在他枕边……那几张刚刚拼凑完整的星象图残页之上!
“世子——!!!”翠儿发出凄厉的尖叫,扑上去想要按住他!
“药!快拿药来!”福伯手忙脚乱地想要灌药,却被萧战剧烈的抽搐打翻了药碗!滚烫的药汁泼洒一地!
“萧战!”吴琬琬卿目眦欲裂!心脏如同被利刃狠狠刺穿!她猛地扑到榻边,不顾那喷溅的污血,双手死死按住萧战剧烈痉挛的肩膀!一股精纯的内力,如同决堤的洪水,不顾一切地涌入他冰冷枯竭的经脉!
然而,她的内力如同泥牛入海!萧战体内的生机,如同风中残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流逝!那枚贴在她胸口的血玉符咒,此刻灼热得如同烧红的烙铁,疯狂地震颤着!发出无声的哀鸣!仿佛在拼命挽留着什么,却又无能为力!
“心头血……心头血……”吴琬琬卿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星象图上的血字!一个疯狂而绝望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
没有犹豫!没有丝毫迟疑!
她猛地抬起右手!并指如刀!指尖凝聚起锋锐无匹的内力!朝着自己左胸心口的位置,狠狠刺下!
“夫人!不要——!!!”翠儿和福伯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嗤——!
指尖刺破皮肉!一股滚烫的心头热血,如同喷泉般涌出!吴琬琬卿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剧痛让她眼前发黑!但她咬紧牙关,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染血的指尖,带着那蕴含着生命本源力量的滚烫心血,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点向星象图上那颗被污血浸染的“帝王星”!点向旁边那行“需以心头血引之”的血字!
嗡——!!!
就在她染血的指尖触碰到星象图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几张沾染了萧战污血和她心头热血的星象图残页,猛地爆发出刺目的血光!血光之中,那些原本黯淡的星辰轨迹、山川脉络,如同被注入了生命般,骤然亮起!流淌!旋转!一股庞大、古老、浩瀚、仿佛来自洪荒宇宙的意志,如同苏醒的巨龙,猛地从星象图中爆发出来!瞬间席卷了整个暖阁!
炭火盆中的火焰被无形的力量压得骤然熄灭!所有的阴影在血光中无所遁形!翠儿和福伯被一股柔和却无可抗拒的力量推开,跌倒在地,惊恐地看着眼前这如同神迹般的景象!
血光之中,星象图上的轨迹疯狂流转,最终汇聚成一道凝练如实质的血色光柱,猛地射向吴琬琬卿的眉心!同时,她胸口的血玉符咒也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红光,与那血色光柱瞬间交融!
“呃啊——!”吴琬琬卿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一股庞大到难以想象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银河,狠狠冲入她的识海!无数破碎的画面、古老的文字、玄奥的星轨、山川的脉动……疯狂地涌入!撕裂着她的意识!那是……关于炎汉玉玺!关于龙城祖陵!关于血脉传承!关于……如何引动星辰之力,逆天改命的……终极秘密!
而与此同时!
“噗——!”
软榻上的萧战,身体猛地一僵!最后一口浓稠的黑血喷出!随即,他剧烈抽搐的身体骤然停止了所有动作!那只一直紧握着锦被边缘、指节泛白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重重地砸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
啪嗒!
一声轻响,如同世界崩塌的丧钟!
暖阁内,血光骤然敛去!星象图残页上的光芒瞬间黯淡,如同燃烧殆尽的灰烬,散落一地。只剩下吴琬琬卿指尖滴落的鲜血,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朵朵凄厉而绝望的红花。
死寂!绝对的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整个空间。
翠儿和福伯瘫软在地,如同被抽干了灵魂的木偶,呆呆地看着软榻上那具彻底失去生息的身影,连哭泣都忘记了。
吴琬琬卿半跪在榻前,保持着指尖点出的姿势,一动不动。她的脸色苍白如鬼,胸口心口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染红了玄色的衣襟。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落在萧战那张被血污覆盖、却终于归于平静的脸庞上。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所有的震惊、痛苦、疯狂……都在瞬间凝固!然后,如同破碎的冰面,寸寸龟裂!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虚无。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哑声响。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她空洞的眼眶中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与那刺目的鲜血……融为一体。
星象图的秘密,终于揭开。
而承载秘密的人……却已……魂归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