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死寂如同凝固的冰河,沉重得令人窒息。炭火盆早已熄灭,只余下冰冷的灰烬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气息。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苦涩的药气,如同跗骨之蛆,渗透进每一寸空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作呕的铁锈味。昏暗的光线从高窗狭窄的缝隙中艰难挤入,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惨淡的光斑,映照着散落的药碗碎片和那刺目的、早已凝固发黑的血污。
翠儿瘫软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眼神空洞地望着软榻上那具彻底失去生息的身影,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无声的绝望在脸上刻下冰冷的痕迹。福伯佝偻着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浑浊的老眼失神地望着虚空,仿佛灵魂已随榻上之人一同离去。整个世界,只剩下风雪在窗外呜咽的悲鸣,如同为逝者奏响的挽歌。
吴琬琬卿依旧半跪在榻前。指尖点出的姿势凝固如石雕,心口的伤口在玄色劲装上晕开一片暗红的湿迹,粘稠而冰冷。她低垂着头,墨色的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下颌线条紧绷如刀削,没有一丝血色。时间仿佛在她身上停滞了,唯有那微微颤抖的、沾染着萧战和自己鲜血的指尖,泄露着这具躯壳里残存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微弱生机。
巨大的悲恸如同无形的磨盘,碾碎了她的五脏六腑,也碾碎了她所有的感知。星象图的秘密,炎汉玉玺的线索,那足以搅动天下的惊天隐秘……此刻在她心中,都化作了虚无的尘埃。只剩下眼前这张苍白、冰冷、再无一丝生气的脸,如同烙印,深深灼刻在她的灵魂深处,带来灭顶的绝望。
萧战……
死了。
这个念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她空茫的意识中反复回荡,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指尖最后一次触碰到他脸颊时,那刺骨的冰凉,如同触摸千年玄冰。她试图调动内力,试图从那星象图涌入识海的庞杂信息中找到一丝逆转生死的可能,然而,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和心口伤口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冰冷麻木。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括。目光穿过凌乱发丝的缝隙,落在萧战那张被血污覆盖的脸上。那双曾如星海般深邃、蕴藏着无尽智慧与温柔的眼眸,此刻紧紧闭着,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死亡的阴影。唇边那道狰狞的血痕,如同一条丑陋的毒蛇,盘踞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
一滴冰冷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她空洞的眼眶中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与那早已凝固的暗红血污融为一体,无声无息。
就在这滴泪水落地的瞬间!
“咳……咳咳咳……”
一阵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呛咳声,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摇曳,极其突兀地,在死寂的暖阁中响起!
声音的来源……正是软榻之上!
吴琬琬卿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所有的感官在瞬间被强行唤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不受控制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碎她的肋骨!她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然收缩,死死地盯向榻上!
只见萧战那原本毫无起伏的胸口,极其微弱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拱起了一丝弧度!随即,又是一阵更加剧烈的、撕心裂肺般的呛咳!伴随着咳嗽,一股带着细小气泡的、颜色极淡的粉红色血沫,从他嘴角缓缓溢出!
他没死?!
他还活着?!
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吴琬琬卿心中刚刚筑起的绝望堤坝!她几乎是扑了过去,颤抖的手指猛地探向萧战的颈侧!
微弱的!极其微弱的!但……是温热的!是跳动的!
“萧战!萧战!”吴琬琬卿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狂喜,“你醒醒!你看着我!看着我!”
“世……世子?!”翠儿如同被针扎般猛地从地上弹起,连滚带爬地扑到榻边,脸上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泪水,“福伯!福伯!世子……世子活了!活了!”
福伯也挣扎着爬起,浑浊的老眼爆发出骇人的光芒,踉跄着扑到榻前,嘴唇哆嗦着,老泪纵横:“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世子!世子您撑住!老奴……老奴这就去热药!热药!”他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外。
“水……水……”萧战紧闭的双眼剧烈地颤抖着,干裂发紫的嘴唇艰难地翕动,发出如同蚊蚋般微弱的嘶哑声音。
“水!快拿水来!”吴琬琬卿厉声喝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翠儿手忙脚乱地冲到桌边,倒了一碗早已凉透的清水,小心翼翼地捧到榻前。吴琬琬卿接过水碗,用银匙舀起一点,极其轻柔、极其小心地凑近萧战的唇边。这一次,那紧闭的唇齿微微张开了一条缝隙,凉水缓缓渗入。
仿佛久旱逢甘霖,萧战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紧闭的眼皮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在与沉重的黑暗进行着殊死搏斗。终于,在吴琬琬卿和翠儿屏息凝神的注视下,那如同蝶翼般的长睫,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一双眼睛。
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深陷在青紫肿胀的眼眶之中,瞳孔涣散,目光浑浊,如同蒙上了厚厚的尘埃。然而,就在那浑浊的深处,一丝微弱却极其顽强的光芒,如同穿透浓雾的星辰,艰难地、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他的目光极其缓慢地移动着,带着初醒的茫然,最终,艰难地聚焦在吴琬琬卿那张写满了狂喜、担忧、以及一丝劫后余生的苍白的脸上。
“琬……琬卿……”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气音,几乎难以分辨。
“我在!我在!”吴琬琬卿紧紧握住他冰冷的手,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别说话!省点力气!福伯去热药了!你……你感觉怎么样?”
萧战的目光缓缓移动,扫过暖阁内的一片狼藉,扫过地上散落的、沾染着新鲜和干涸血迹的星象图残页,最终,落在了吴琬琬卿心口那片暗红的湿迹上。他的瞳孔猛地一缩!涣散的目光瞬间凝聚起一丝锐利和……难以言喻的痛楚!
“你……你的心……”他挣扎着想要抬手,却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声音带着撕裂般的沙哑和急切,“星图……血……反噬……”
“我没事!”吴琬琬卿用力握紧他的手,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一点皮外伤!重要的是你!你感觉怎么样?刚才……刚才你……”她不敢说出那个“死”字,声音微微发颤。
萧战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细微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杂音。他闭了闭眼,似乎在积蓄着最后一丝力气。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强行点燃了,一种近乎回光返照般的清明和决绝,取代了之前的涣散。
“我……时间……不多了……”他的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和沉重,“听我说……琬卿……听我说……”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吴琬琬卿的眼睛,仿佛要将毕生的秘密和嘱托,都刻进她的灵魂深处。
“镇北王府……萧家……”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先祖……非……非大燹臣属……”
吴琬琬卿的心脏猛地一缩!星象图上的血字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她屏住呼吸,紧紧盯着萧战。
“前朝……炎汉……末代……皇子……”萧战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国破……山河碎……先祖……携传国玉玺……遁入北疆……隐姓埋名……”
他的目光转向地上那些散落的星象图残页,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悲怆与……一种近乎神圣的使命感:“此玺……承载天命……象征……正统……先祖遗训……萧氏子孙……世代守护……以待……真龙再起……重光……炎汉……”
“那星图……”吴琬琬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星图……”萧战的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惊人的亮光,如同燃烧生命的火焰,“是……是寻找……玉玺下落的……唯一线索!是先祖……以……以毕生所学……观星测地……绘制的……秘藏图!它……它指向……龙城……祖陵!”
龙城祖陵!星象图上的血字得到了印证!
“血玉……”萧战的目光猛地转向吴琬琬卿的胸口,那枚紧贴着她肌肤的符咒位置,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虔诚的笃定,“是……钥匙!”
“钥匙?”吴琬琬卿下意识地抚上胸口,那枚温热的血玉符咒此刻正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温和的暖意,仿佛在回应着萧战的话语。
“开启……玉玺……封印的……钥匙!”萧战的声音带着一种洞穿时空的穿透力,“此玉……非……凡物!乃……先祖……以心头精血……融合……天外陨星……秘法所铸!唯有……身负……炎汉血脉……且……得玉认可之人……以……心头热血……引动……方能……开启……玉玺……真正的……力量!”
他猛地咳嗽起来,又是一股淡粉色的血沫涌出。吴琬琬卿连忙用湿帕擦拭。
“你……你方才……”萧战喘息着,目光复杂地看着吴琬琬卿心口的血迹,又看向地上那些被两人鲜血浸染的星象图残页,“以……心头血……点星图……引动了……玉符之力……也……也强行……唤醒了我……一丝……残魂……”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弱,眼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玉玺……关乎……天下气运……绝不能……落入……奸佞之手……魏贤……项燕……苏若雪……他们……都在……觊觎……它……”
他猛地攥紧了吴琬琬卿的手!那力道之大,完全不像一个垂死之人!仿佛用尽了灵魂最后的力量!
“琬卿……答应我!”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却又无比决绝的穿透力,“找到它!守护它!用它……拨乱反正!用它……重铸……山河!用它……结束……这乱世!让……让这天下……不再……有……王府之殇!不再有……雁门关……血泪!”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撕扯!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呼吸变得如同游丝般微弱!但他依旧死死地攥着吴琬琬卿的手,仿佛要将所有的希望和重托,都通过这最后的接触传递给她!
“还……还有……”他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诡异,“星图……最后……帝王星……轨迹……指向……京城……指向……小皇帝……他……他的命格……与……玉玺……有……大因果……小心……小心……”
话音未落,那只紧握着吴琬琬卿的手,猛地失去了所有力量,颓然垂下!萧战的身体最后一次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彻底瘫软下去!眼中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彻底熄灭!唯有唇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解脱般的、极其微弱的弧度。
暖阁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吴琬琬卿,依旧半跪在榻前。她的手,还保持着被握住的姿势,掌心残留着萧战最后一丝微弱的体温。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又缓缓抬起头,看向萧战那张归于永恒平静的脸。
没有眼泪。
没有嘶喊。
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宇宙洪荒般的寂静,在她眼中蔓延开来。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颤抖着,极其轻柔地拂过萧战冰冷的脸颊,拂过他紧闭的眼睑,拂过他唇边那道狰狞的血痕。动作温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然后,她收回手。动作缓慢而坚定地站起身。玄色的披风在死寂的空气中划过一道沉重的弧线。
她弯腰,极其郑重地、一片一片地,捡起地上那些沾染着两人鲜血的星象图残页。指尖拂过那些冰冷的血痂和神秘的轨迹,感受着其中蕴含的沉重力量和无尽悲怆。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胸口那枚温热的血玉符咒上。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温润的玉质,感受着其中传来的、微弱却坚韧的脉动。那不再仅仅是一枚来自异世的护身符,而是开启一个王朝兴衰、承载着萧战最后嘱托与……生命的钥匙。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暖阁紧闭的门窗,仿佛穿透了千山暮雪,穿透了重重宫阙,直抵那星图轨迹最终指向的——京城!帝王星!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所有的悲恸、迷茫、脆弱,都在瞬间被一种冰冷到极致、也坚硬到极致的寒光所取代!如同万载玄冰,又如同淬火的神兵!
她握紧了手中的星象图残页,也握紧了胸口的血玉符咒。
“萧战……”她低声呢喃,声音平静无波,却蕴含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力量,“你的秘密……我收下了。”
“你的路……我替你走。”
“你的债……我替你讨。”
“你的江山……我替你守。”
她转身,玄色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柄缓缓出鞘的绝世凶刃,带着斩断一切、破灭一切的决绝锋芒,一步步走向门外呼啸的风雪。
“福伯。”
“老奴在!”一直守在门外、老泪纵横的福伯连忙躬身。
“厚殓世子。以……亲王之礼。”吴琬琬卿的声音冰冷,不容置疑,“对外……秘不发丧。”
“翠儿。”
“奴婢在!”翠儿强忍着泪水应道。
“收拾行装。”吴琬琬卿的目光投向南方,那被铅云笼罩的天空,“三日后……启程回京。”
风雪更急,如同为逝者悲歌,亦如同为生者……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