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宋曈笑了一下，沿着过道走到飘窗，和她打招呼，“打扰您了。”

    夏利特的视线一直跟随几人，1217走近，在她的铁质床头柜放下纸袋。他是个细心的男人，将纸袋贴着墙壁，极大地降低袋子侧翻洒落一地蓝莓的可能性。宋曈跟在他身后，像只听话的小鸡仔，怀里抱着一大束洋桔梗。

    房间静悄悄的，夏利特在等他们说明来意。

    “……喂，”扰人的声音再度响起，“你再不说点什么就要冷场了。”

    宋曈抿了抿唇，回她，“我社恐。”

    “你还社恐？”声音不屑地笑出声，“以前怎么不见你怕人？算了算了，你就按着之前我教你的那套说呗，就说——”

    “下午好，夏利特夫人。”

    宋曈笑着说出万金油句式，试图拉近关系，“我是辛西娅，旁边的两位是我的保镖和妹妹。我们是里克玩具摊的常客，今天刚听说您生病的消息……”

    “请原来我们不请自来。”她还真配合这话挤出几丝歉意。

    “……辛西娅，”老人扭头看了眼花束，冷不丁说，“今天的花店生意是不是不太好？”

    “啊……”宋曈顿了一下，环视四周，将花束摆到了窗台，“是的。克莱德花店上午的顾客只有我们。”

    “那是肯定的，毕竟现在大家赚钱不如，对仪式感也没那么注重了。”夏利特眯起眼睛，将她全身上下都扫了一遍。

    最终，她像是看透宋曈二人的来意，直白地说，“里克下午回去赶工了，你们可能要等到傍晚才能见到他——那会儿他会来送我的晚餐。”

    “否认她。”脑后的声音立即反应，“就说你是她的粉丝，她可是二十年前风靡一时的小说家。”

    “我们不是来找里克先生的。”宋曈回答。

    “哦？”夏利特的脸颊瘦得几乎凹陷，眼眶下沉，眼睛突出，她颇感兴趣地望着她，挑眉说，“那你是来找谁的？”

    “我……”宋曈瞄到她手中合拢的书籍。

    封面作者的名字正是“丹妮·夏利特·福勒斯”。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擅长撒谎。”小玖无奈感慨，一溜烟儿消失了。

    夏利特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举起书递给她，“小姐，我猜你是想说自己是我的书迷，这回听说我生病住院，特意前来拜访。”

    宋曈接过她的书，一本砖头厚的悬疑小说，封皮上写着“畅销”“21世纪”“风靡全球”等字眼。

    老人双手交握，犀利的目光向她投来，“我猜的正确吗？”

    “完全正确，夫人。”宋曈脸上没有一丝赧然，反而惊讶地问她，“您是怎么发现的？还有，您对于花店的猜想也十分准确。”

    “她要是猜不准才奇怪呢！”隔壁床的老妇人躺在床上，扭过脑袋冲宋曈笑，“夏利特从小就是某位侦探的狂热粉丝，出版的书也大多是悬疑探案的类型。”

    她好心提醒，“如果你们想撒谎，可千万不要选在她面前——这家伙只需要几秒的时间就可以找到你们的漏洞。”

    宋曈对此表示非常钦佩，虚心请教，“夏利特夫人，您是怎么做到的？您的观察力让我吃惊。”

    “那我就做一段简单的推理。”夏利特爽朗地大笑，“一开始，你的视线就略过我的邻床，这说明你带着目的而来。接着，你穿过两张床的过道来到我身边，而你第一眼却在确认地上的被褥。这说明你想找的人不在这个房间。所以我猜测，你是来找里克的。”

    “你走路的速度不算快，在费里德，像你这样大的孩子不是在上学，就是找了份工作。你和她们有着完全不一样的神色。”

    “她们是怎样的？”宋曈问，“行色匆匆？”

    “差不多。”夏利特点头，“她们都快和生活打得不可开交了，实在没有慢慢走的选项。”

    “……”宋曈给以肯定的目光，她确实鲜少见到气定神闲的女人，她们大多微微低着脑袋，绷着脸，神色紧张，仿佛晚一秒就要错过末班车——即使是周末也一样。

    夏利特继续说，“你的长相是典型的东方人，却会说一口流利且没有任何口音的标准德语，看来……你此行的目的是参加费里德大学的挑战赛。”

    “……”宋曈沉默了。这听上去确实是合理的逻辑，但从一个七旬病人口中出来，难免让人心生荒谬。

    推理时，夏利特展现出一种惊人的理性，“另外，如果你好奇为什么我一开始会说花店生意不好，我很乐意告诉你，我到现在都是那家花店的常客。”

    “我想，你应该是通过某种途径了解到我喜欢花——说到这里，可爱的小姐，请允许我帮你回忆上午的路线——”

    “上午九点，你来到我们居住的街道，向我们的邻居打探我和里克的信息。那个厚嘴唇的女人——也只有她会酸溜溜地告诉你们我和里克的近况，因为她是个整天抱怨不停的家庭主妇——她肯定告诉你们，里克的钱都是被我败完的，我不仅身体羸弱，还喜欢养一些花花草草。”

    “于是你趁机问了两个问题。第一个，夏利特夫人住院的地址。第二个，夏利特夫人常去的花店地址。”夏利特不由自主地弯了唇角，苍白的唇有了血色，“但那女人是个种族主义，想必你奔波了好几处地方才弄清这两个问题。”

    “克莱德花店离我们的街区和医院都很远。你紧赶慢赶，拖着你的朋友到达花店，正好碰上克莱德小姐坐在店里发呆。她一向热心，随口问起了你想送花的对象。”夏利特在宋曈的注视下心情颇好，“你坦言是想探望夏利特夫人，于是，这位热心的花店主人立刻告诉你，夏利特夫人最喜欢的花是洋桔梗。而且一定要香槟色的。”

    “我想你一定被她纠缠了至少半个小时。克莱德小姐从小就是个擅长聊天的孩子。你低头看手环，发现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只好在花店旁的面包房买了个最简单的红豆面包。这就是你们的午餐。”

    “然后，你坐了将近四十分钟的出租车到医院楼下，在前台花了十五分钟左右打听我的床号。”夏利特指向床对面的钟表，“最后，下午一点三十分，你打开了这间病房的门。”

    恰好此时，这两天刚学会看时间的鱼扭头，看向钟表，“下午一点四十分！”

    宋曈不用回头也知道时间不会出错。夏利特的推理几乎到了精确的程度，甚至把不熟悉路的紧凑感都描绘得活灵活现。

    “夫人，您的推理完全正确。”宋曈无奈地笑笑，提出自己最后的疑惑，“但……您是怎么知道我午餐吃了红豆面包？”

    夏利特望了她一眼，露出狡黠得意的笑容，“那家面包店常推出新奇的口味，每回都少不了奶油和肉松之类的点缀。你的时间很紧，只好选择最简单的红豆馅圆面包——因为你不必担心在坐车过程中，它会沾到你的衣襟。同时，圆面包干燥的表层也不会破坏你今天的漂亮唇彩。”

    “……”宋曈萌生了拜读几本她的著作的念头。

    夏利特并没有停止的意思，继续说，“看的出来，你的寄宿家庭有一位和你差不多年龄的女孩。她很热情，特意在你出门前替你上了淡妆。”

    前面的一切推理都可以归因于夏利特的生活经验，可她是怎么知道哈珀的行为的？宋曈不可思议地望向她，“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这很好猜。”夏利特从床头的布袋里挖出一枚小镜子，直起身递给她，“如果我还没老糊涂……你鼻梁上的痣，是费里德女孩们都喜欢点的幸运痣。”

    宋曈：“但这也可能是我自己入乡随俗点的。”

    “不不，小姐，如果你是个擅长化妆的女孩，我想你不会允许自己的鼻尖因为出油而脱妆。”夏利特盯着少女没什么表情的脸蛋，说，“我有个好奇的问题。”

    “您说。”

    “如果你的朋友擅长化妆，她应该不会忘记提醒你，不管是红豆面包还是奶油面包，都会带走你的唇彩。”夏利特疑惑地歪了下脑袋，“但你身上却没有带一支能补妆的装备。”

    宋曈：“……”

    “自相矛盾，”夏利特摇摇头，“真是奇怪。”

    “我不喜欢化妆，那些东西的化学成分过高。”宋曈没有选择隐瞒，“这也是我没有选择口红的原因，我对抹一嘴巴的胭脂虫没兴趣。”

    夏利特终于露出满意的表情，“那就说得通了。你的朋友一定花了不少时间说服你。”

    “是的，”宋曈直白地承认，“我朋友说点了幸运痣，可以让一天都变得顺顺利利。但按我原先的出门时间，我可以更早地找到您。”

    夏利特：“你一定不是个信教的人。”

    宋曈：“不。”

    “哦？”夏利特难得意外。

    宋曈说，“我信奉黑夜。”

    “真是个奇怪的信仰。”

    “是的。但这和信奉上帝没什么区别。”

    “确实。”夏利特要回女孩手里的镜子，“说吧，你们为什么来找里克？”

    老人背靠枕头，背挺得很直，昂着脑袋，冷静而自信。她的容颜已然衰老，额前的皮肤干皱，如同一张从水里捞出又晒干的宣纸，可宋曈第一眼注意到的却是她明亮智慧的眼睛。

    宋曈回头，和1217对视一瞬。

    一臂的距离，1217低头，清楚地发现她的唇彩毫发无损依旧美丽——完全没有夏利特所说的脱妆痕迹。

    “……”宋曈回头，说明自己的来意，“我需要一笔钱，同时，我手上也有一笔钱。但我手上的这笔钱远远达不到我想要的数额，所以我们打算将一部分作为入股资金投进里克先生的玩具摊。”

    “原来如此。”夏利特了然，“如果不嫌弃的话，请坐下吧。”

    房间里没有凳子，夏利特邀请两人坐在病床边沿。

    “当然。”宋曈正好站得腿酸，顺着她的话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

    “现在你们也见识到被这家伙扒干净老底的滋味了！”隔壁的病人看过来，喉咙发出咳咳的笑声。

    最靠近门边的老人也来凑热闹，“这家伙可把我祖上三代都摸清楚了。”

    “您的推理确实天衣无缝。”宋曈说。

    “没那么夸张，”夏利特摆摆手，看向她的眼睛，认真说，“推理，其实是无数个‘不可能’的否定集合，当你排除了一切的‘不可能’，剩下的那个，就是真实的答案——尽管有时候它令人难以置信。”

    “你们看看，侦探迷的本性又冒出来了！”隔壁传来一阵调笑。

    “谁说不是呢。”门边的老妇人附和她。

    下午的闲聊进展得非常愉快，老人们喜欢宋曈这样漂亮又聪明的孩子。

    谈笑间，夏利特突然意识到“犯错误效应”在宋曈身上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她的言行举止间带着得体的教养，偶尔不小心展露的经验不足，又给她增添了几分入世不深的天真。

    “里克快到了。”夏利特看了眼挂钟。

    宋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钟表显示此刻的时间是四点五十五分。

    “他做什么事情都会提前五分钟。”夏利特说。

    话音刚落，提着保温盒的男人推开了病房的门。

    宋曈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她看着发型潦草的男人穿过过道，两手提着塑料保温盒，径直向夏利特夫人这处走来。

    他对陌生的来客视若无睹，灵活地绕过几人，在床头柜旁站定，放下保温盒。

    “我就说他做什么事情都习惯提前五分钟。”夏利特笑得像个孩子。

    “妈妈，您又从哪里交到了奇怪的朋友。”男人嘟哝一声。

    声音不大不小，宋曈正好听得明白，她走近一步，说，“里克先生，您好，我是辛西娅。我旁边这位是我的保镖。”

    “嗯，你好。”他简短地回复，站在窗台边打开保温盒。

    沙拉和肉排的香味勾起了宋曈的饥饿感。放过她吧，她中午就只吃了一个不比手掌大的红豆面包！

    “我此次拜访的目的是……”宋曈斟酌了两秒措辞，“想投资您的玩具摊。”

    “那真是不巧，我已经打算放弃玩具摊了。”男人语气平淡，不像是在说丢掉自己吃饭的家伙，而只是随口说晚上吃的沙拉里没有夏利特讨厌的胡萝卜。

    “什么？”宋曈吃了一惊。

    连夏利特夫人都不解地发问，“里克，你的小摊不是很受欢迎吗？为什么轻易放弃？”

    “我找了份离医院近的兼职，刚好能照顾您。”

    “不行。这绝对不行。”夏利特摇着脑袋，坚定地说，“你不能因为我就放弃自己的事业。”

    宋曈试探性地瞄了眼里克，“里克先生，您是打算立刻停业吗？还是在圣林节之后？”

    里克被气得够呛，一字一句说，“这、位、小、姐，能请你停止无聊的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