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您的经营模式很有趣，我的意思是，很有发展前景。”宋曈不死心，跟在他身后劝说，“如果您是因为暂时缺乏资金，我可以提供一定的帮助。”

    夏利特就餐的二十分钟时间内，宋曈想尽一切办法都无法动摇他放弃营业的念头。最后，宋曈干脆坐回床尾，不说话了。

    见鬼。里克可是这片地方最可能替宋曈赚到大钱的商人，现在这棵摇钱树居然告诉自己要歇菜了！这和到嘴边的烤鸭突然起死回生，告诉自己即将奔赴诗和远方有什么区别。

    没区别。宋曈透过玻璃窗看了眼外面的建筑，好巧不巧，对面的银行到了下班时间，写着银行大名的招牌啪地一声暗了灯。

    宋曈：“……”

    “里克先生，如果这是您的意愿，我表示尊重。”宋曈笑了笑，心中盘算起位列第二梯队的几家商铺。

    里克收拾完残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咔哒。

    病房的门被关上。

    “我觉得你该试试。”夏利特突然出声，“里克从小就是个别扭的性格，辛西娅，我相信你一定不是半途而废的人。”

    “可他已经决定放弃玩具摊了。”宋曈说。

    “如果你想推测一个人的未来，就必须结合他的过去。”夏利特扯出一抹苦笑，“偷偷告诉你，里克从小的梦想……就是创造一个世界闻名的玩具品牌。”

    宋曈愣了一下，猛地起身，绕过瓶瓶罐罐和被褥，夺门而出——她甚至来不及带上病房的门。

    三秒后，夏利特，以及这一层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她放大无数倍的声音在走廊响起。

    “我可以投资五十万克迪！”

    宋曈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喊出这句话，“我可以给你投资五十万克迪！”

    男人离开的背影一顿，宋曈乘胜追击，跑到他的身侧，慢下语速再次重复，“我可以向您的玩具品牌投资五十万克迪。我是认真的，里克先生。”

    她说的是玩具品牌，而不是一开始的玩具摊。

    病床内，1217追着宋曈的脚步出门。夏利特对着懵懂的少女招招手，“孩子，能麻烦你帮我调整一下靠背的高度吗？”

    鱼歪着脑袋，像是思考，而后点点头，蹲下身找到床尾的按钮。

    “真是好孩子。”夏利特靠着枕头，卸去力气，视野里的挂钟和显示屏匀速上升。

    机器床发出“叮”的一声提示，夏利特扯了扯输液的软管，带动吊瓶里的浊液晃起一圈涟漪。

    走廊的博弈仍在继续。

    “我明白您是因为夏利特夫人，才不得已找一份来钱快的工作，”极短的时间里，她想到了解决他核心问题的办法，，“这家医院离您的家和集市都很远，但这里离我的学校不远。如果您相信我，我可以保证夏利特夫人的三餐，并提供一定时间的陪护。”

    男人眯起眼，他身形瘦高，一股强烈的压迫感向她逼近。他眼里的犀利只多不少，甚至比夏利特还多了几分属于生意人的精明。

    “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需要钱。”

    “你的五十万克迪是现金？”

    “是的。我随时都可以取出来。”

    “你能拿出五十万，不像是缺钱的人。”他狐疑地在她脸上来回扫视，试图从她的表情看出一些端倪。

    但宋曈只是退后一步，坦诚说，“您猜得没错，但我需要的远远不止这些。”

    “你看起来家庭殷实。”

    “……这笔钱不是我的，”宋曈毫不避讳他的盘问，“算是我家里人借我的。”

    华如雪是TIME的人，TIME是自家的产业，那华如雪或多或少也算自家人。宋曈想。

    里克露出“果不其然”的讥讽表情，“既然你的家里人有能力给你100万克迪，那你回家再找你妈妈要些不就好了——能有这样家底雄厚的‘家人’，想必你家里也不缺钱吧。”

    宋曈没料到他会这样说，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里克等不到她的回应，转身选择离开。这种仗着自己家里有点钱，就以为可以改变别人人生的自大狂，他这辈子不是没遇到过。

    蓦地，他的外套衣摆一沉。

    “等等。”宋曈追上他，目光灼灼，两人无声对视几秒，她说，“我不明白您说的‘回家’，我也不想和家里人伸手要钱。如果您认为妈妈在的地方就是‘家’——那真是抱歉，我没有这样的‘家’。”

    猝不及防的死寂，铺天盖地，沿着阴冷的廊道席卷而来。

    里克提着保温盒，缓慢而郑重地回过身，嗓音低沉，“抱歉，辛西娅小姐。”

    他总算收敛眼里的不善，望着她的眼睛，“投资的事情我会考虑的，如果方便，我们晚上可以约个时间详细谈一谈。”

    “方便。”宋曈生怕他反悔，“您定时间就行。”

    “今晚七点，我们在卢比咖啡店见面。”他选了个折中的地点。

    “好的。”

    目送男人离去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宋曈回头，对上身后1217的目光，“没想到我的第一单生意，居然是在医院走廊谈的……真是不可思议。”

    1217表情微冷，“恭喜您。”

    “你看起来好像有心事。”宋曈不解地戳破他。

    “没有。”

    “……有。”

    “没有。”

    “……”

    晚上的谈判小获成功。

    宋曈原本计划打好一手感情牌，没想到感情牌还未上场，对面直接甩来一套合同，“我拟好了初稿，你可以看看。”

    角逐利益的谈判，宋曈不出意外，仅用二十分钟就败下阵来。但好在，里克收回合同时突然割让了5%的股份。宋曈问他原因，他说，“算你照顾夏利特的报酬。”

    宋曈说，“就算是雇佣一个护工，也不需要那么多钱。”

    里克气极反笑，“你还担心钱太多？”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听好了，辛西娅，”里克小心收好合同，抬头看向对面的女孩，“股份不代表一劳永逸，你也可能面临破产的风险。我这是做生意，不是搞慈善。别把商人想的太好。”

    “好的。”

    一杯咖啡下肚，宋曈喜提一夜失眠。

    “辛西娅，你的脸色看上去不是很好。”埃莉诺的脸蛋在宋曈眼前突然放大，吓得宋曈差点打翻手边的量杯。

    “不好意思，老师。”宋曈赶紧往里推推量杯。

    “行了，”埃莉诺提高声量，向剩下的三个成员招招手，“你们都过来，我有点事情要说。”

    哈珀的第一反应就是要挨批了。在费里德，老师一旦说出“有点事情要说”，一般就是要开启批斗模式了。

    果不其然，埃莉诺大刀阔斧地将团队的实验进度一顿批，最后还不忘总结，“你们的思路不错，但跑不出数据，这说明其中一定有哪里出问题了。”

    “还有，珍妮，你配比的营养液为什么把海藻越养越少了？”

    “啊？”珍妮把册子翻得哗哗响，“我是按国际部发布的正常……正常配比调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批的海藻好像……对目前的营养液……出现了排斥的现象。”

    “两种可能，”埃莉诺拧着眉，凭借多年的科研经验给出猜想，“第一种，你的配比过程出现问题。”

    “……这绝无……可能……”珍妮回答。她平时说话结巴，只好放慢语速缓解字词间的割裂感。

    埃莉诺：“第二种，我们的海藻变异体更新迭代了。”

    珍妮心下一惊，镜片后的瞳孔也随之颤了颤，她从未想过变异生物自身的迭代，反而一直与调配比例纠缠。她合上实验手册，“这周……我会尽快……确认海藻海藻的……变异指数。”

    “两天。”埃莉诺给出时限，“这些工作我做过，只需要两天。”

    “好的。”

    埃莉诺扭头，目光转向宋曈，“辛西娅，你之前提出的回溯——我对这个概念非常感兴趣。但我必须提醒你，这条路，你可能耗尽一生都走不到头，更别提在这短短几个月里证实它。”

    “而且……”女人眯了眯眼睛，“我发现你们最近的精神状态都不是很好。接下来的一周，请好好努力。”

    说完，她没有片刻停留，抱着一堆文件离开实验室。四人小组个个像打了霜的茄子，垂着脑袋回到工位。

    透明装置内，夜明珠闪蝶微弱地震颤双翅，它的眼以一个缓慢的速度偏移，最终停在了刚好能看见宋曈的一个角度。

    人类在观察着异种。

    异种也在观察着人类。

    宋曈的生活变得无比紧凑。除了推实验进度，她必须提前到达医院给夏利特带去早餐。早餐有时是现烤的面包，夹着鲜香四溢的培根，有时是一个简单的三明治。这二者其实没有多大的差别。

    午餐时间，宋曈从食堂打了饭，带着一人一鱼，马不停蹄奔向医院。夏利特会在他们开门的瞬间猜出餐食的搭配。她永远都猜对。宋曈习惯了。

    晚餐时间，也是宋曈结束实验的时间。因此，宋曈除了打包四份餐食外，还会买些沿路售卖的新鲜水果。

    “时间要来不及了。”这是宋曈在自助餐区域最常说的一句话。

    一人一鱼在她的压迫下，已经能在五分钟内挑完餐食并打包装袋。宋曈和夏利特的口味相近，她们都不爱吃油腻荤腥。

    夏利特每个傍晚都会出病房透透气，五点半，宋曈到达医院。离住院区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宋曈每回都可以看见柱子旁翘首以盼的老妇人。她们会聊一些时下社会的话题，但大部分时间交流的还是夏利特的偶像。

    那个怪脾气的侦探。

    夏利特剥橘子的时候，总会回忆她生命中见过的人。夏利特总以夸赞的口吻提起她们，说着她们斩断命运锁链的故事。最后，她都会转头，捧着宋曈的脑袋，对她说，你以后也会成为这样的人。

    宋曈想起自己寸步难行的实验进度，摇了摇脑袋，复述埃莉诺说过的一句话，“我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到我的目的地。”

    夏利特掰开橘子，给她半个，给鱼半个。她特意为她们准备了两张折叠凳，孩子们坐在小凳子上，仰着脸看她。

    玻璃窗开了条缝，微风带来新鲜空气，夏利特摸摸两个小孩的脑袋，“就那么走着呗。走得慢也好，走得歪歪扭扭也无所谓，往前走就好。”

    夏利特比宋曈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有力量。这股力量来源于她的话语，她的文字。这股力量虽不能打败一个身高八尺的健身肌肉男，但足以让一个孩子的心发生地震——如果人类的心脏也像一个国家，拥有着自己的领土。

    后来，宋曈想，也许是因为夏利特已经走到暮年，积攒了足够多的对抗命运的经验。

    宋曈觉得是时候请教她某个问题，但她聪明地换了种方式，“夏利特夫人，请原谅我事先调查了您的背景。我知道您从年轻时就开始写作……”

    “看来你对我这个老人还挺感兴趣的啊……”

    “是的，我有个问题想问您很久了。”宋曈虚握着橘子，抬眼望向她。

    恰逢落日，夕阳斜进房间，红霞如血，映得她的眼瞳显出异色。她久久地凝望着她，两人之间仿若隔了一段遥远的时光，“夏利特夫人，请问……您一开始是为什么选择写作这条路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