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里德(十六)

    这听起来是个难题。至少在她问完后的五分钟里,夏利特的眉头都紧紧锁着。

    直到她突然想到某个比喻,才将眉头稍作舒展,“辛西娅,在费里德,人们喜欢将开端表述为起跑线,好像人生就是一条冗长的、有起点和终点的跑道。”

    “如果你现在也是这样想的话,我或许可以这样展开——”

    “婴儿期,人类咬着奶嘴,努力爬行前进;儿童期,人类步履蹒跚,学着走路前进;青春期,人类放开手迈开步子前进;青年期,人类卯足劲儿奋力前进;中年期,人类终于望见终点并开始冲刺;老年期,人类拄着拐杖,在临死前颤颤巍巍抵达了终点。这就是一个人的一生。”

    “但人生真的是一条跑道吗?所有人都有所谓的起跑线吗?就像你问我为什么选择写作,按照跑道理论,我该告诉你,直到青年期我才摸索着站上跑道的起跑线。”

    “……我不知道为什么选择写作,但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开始写作。”夏利特的目光变得柔和,视野里出现的也不再是显示屏和老得掉漆的挂钟,而是一个久违的深秋。

    “秋天的费里德,连空气都是暧昧的。在一个金黄的傍晚,我邂逅了一个男孩。”

    宋曈问,“他是您喜欢的人吗?”

    “是的。”夏利特一脸回味,“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那天和基因突变了一样,突然就——喜欢上他了。”

    男女主的相遇总是美好而梦幻。她想起《霸道哥哥火辣辣》里的小玖,她也是在一个秋天遇到了冷脸的真命天子。梧桐树,微风,落叶,人群熙攘的异国街头,她和她的他一见钟情。

    见鬼。宋曈暗骂一句。

    要是她手里的两条变异蝾螈也能因为秋天基因突变,并合时宜地诞下零异化的爱情结晶,她定会将脖子挂满十字架,日夜祈祷神明把秋天再延长个40天。不,60天吧,刚好取代异种们休眠的冬天。

    “他是我的同班同学。”夏利特继续说,“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敏感的人,但那天,我惊奇地发现有一些东西开始变得不一样了——我闻到空气里弥漫着清爽的薄荷味。”

    “薄荷味?”宋曈疑惑地歪头,“为什么是薄荷味?”

    “哦——亲爱的,如果我能回答你的问题,我遇到的就不能称之为‘爱情’了……”夏利特低低地笑了几声,“那时候,我们流行写信告白。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就要郑重地给对方写一封告白信。我构思了初稿,却一直改不满意。”

    宋曈问,“您最后把信送给他了吗?”

    夏利特摇摇头,“高中结束得比我想象的更快,我和那个男孩各奔东西。可我却爱上了书写文字!多么荒诞啊……我居然因为一封没有送出手的告白信爱上了写作。从那之后,我陆陆续续发表了一些小说。我的第一本小说不悬疑题材,而是以我的暗恋故事为背景。”

    “您的执行力让人佩服。”宋曈说。

    “我这辈子也只有这东西了,”夏利特苦笑,摸摸她的脑袋,“也许是我的运气足够好,那本小说突然火遍网络,人们都为我的主角惋惜不已。那个男孩看到了我的故事,并找到我,将一封沉寂已久的告白信交到我的手上。原来他也是喜欢我的。”

    “这个‘男孩’,是之前您高中时喜欢的‘男孩’吗?”宋曈问。

    夏利特写了几十年的书,叙事流畅抓人。宋曈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他喜欢您,您也喜欢他,你们最后——”

    “在一起了。”

    “真是个幸福的故事。”宋曈舒了口气,“您就像是小说里的主角。”

    “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的主角,”夏利特看向她,“但如果故事停在这里,我想,我们不会在医院相遇。”

    “什么意思?”

    说话间,夏利特又剥了个橘子,掰成两半,伸手递给两个孩子,“那个男人……他认为我赚的稿费足够支撑我个人的日常开销,劝我留在家中做全职妈妈。”

    “……”剧情急转直下,宋曈沉默了。她有预感,这个故事可能并不算完满。

    “我答应了他,”夏利特无奈地笑笑,“他说他会替我挡下外界所有的伤害,可最终我发现,他才是我的深渊。我们离婚了。”

    宋曈想起各大论坛的热频词,问,“他出轨了吗?”

    夏利特摇头,“不。他打了我一巴掌。”

    孩子们神色各异,静静地等她的下文。

    “你是不是觉得他罪不至此?”夏利特轻刮她的鼻子。

    “罪不可恕。他对您使用了暴力。”

    “但我知道,他不是不爱我。”

    “爱……是什么?”宋曈问。

    面临爱情危机时,小玖留下一句“你的爱究竟是什么”愤然离去。古德二世深夜买醉,灌了一大杯RENCLASSA,第二天开着两人曾经选购的直升机异国追爱。梧桐树下再重逢,他抓着她的手腕,告诉她,爱——就是时刻准备着为心爱的姑娘低头。

    老天,爱情哪还讲究是非对错!真要一件件一桩桩算起来,哪个人没有错,哪个人又是完美的?

    爱一个人,既爱她穿一身荷叶边连衣裙,站在高档试衣间的门口,红着脸问“会不会不太适合我”;又恨她随时蹦出一句“工作了”打断聊天不解风情,好像和自己比起来,工作永远是优先级。你当然知道事业在她对她来说有多重要,可你得不到满足的情绪却开始作祟。

    爱来恨去,恨来爱去,纠缠半生,最终发现自己想说的只是一句——

    「亲爱的,可以再说一遍你爱我吗。」

    只要你的口中再说一遍你爱我,滔天的怨翻滚的恨都会被这个瞬间感化为青山白雪,缄默着,呐喊着,于我望向你的目光中,翩翩落幕。

    “什么是爱?”宋曈虚心求教,“如果不用言语表达,爱又怎么传递给对方?”

    夏利特摸着脸沉思了会儿,“眼睛——从一个人的眼睛里,我们能够发现一些隐藏在表象之下的信息。就和推理一样。”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对你说,我从你的眼睛里发现你正在寻找某人吗?你的眼睛告诉我,尽管你看上去很冷静,但你好像不是很擅长处理人际交往。同样地,‘爱’也可以在一个人的眼睛里被看见。”夏利特缓缓重复,“……是的,被看见。”

    “现在,我们回到你最开始的问题。我开始写作的时机纯属巧合。但当我写着写着发现,沉浸在写作中的自己,不再每天因为忘记给孩子热牛奶而焦虑时,我决定将它作为我一生的事业。”

    “热牛奶?”

    “是的,热牛奶——人们永远无法衡量琐事对于一个母亲的压迫。”

    “……”宋曈若有所思地垂下脑袋。

    “很意外么?”

    “有点。”

    夏利特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最近很迷茫么?因为找不到坚持异种研究的原因?”

    宋曈的小心思被戳中,也不觉得羞赧,反而直白说,“确实迷茫。但不是因为找不到坚持的原因。”

    夏利特往她随身的包里塞了两个橘子,“别多想,孩子,你做的够好了。”

    “您并不了解我的生活。”宋曈说。

    夏利特一笑,“但我了解你的为人。”

    “这只是冰山一角。”

    “人类就是擅长以小见大的生物。”

    “……”宋曈瞥了眼挂钟,时间指向六点四十五,“我得走了。”

    几人拎着包出门,合上推门前,宋曈浅浅笑了一下,说,“明天局部有雨,您在房间等我们就行。不要下楼了。”

    雨。

    夏利特借着灯光端详起她的脸蛋,忽然抬高音量,问,“辛西娅,你的中文名是——”

    “宋曈。”女孩小幅度地挥挥手,算作告别。

    门被轻轻带上。

    雨……

    她的耳边响起噼里啪啦的一阵嘈杂。费里德的夏雨来势汹汹,打得四周的深绿浅绿怨声载天。

    “今天雨真大啊……”

    潮湿的暴雨天,大小不过两平米的建筑屋檐下,女孩笑着说,“这把伞你拿着吧。”

    陌生的异国面孔,黑发,黑眼,黑绿交织的制服,脚上配着一双薄底黑皮鞋。但她的脸蛋,胳膊,小腿——所有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却白得惊人。夏利特想起自己小说中虚构的雨夜女妖。

    不。雨夜女妖可没她友善。

    夏利特熟悉费里德的天气,阳光雨很快就会停止,于是她回绝了她的好意。

    不出三五分钟,雨势渐小,夏利特侧头看了她一眼,问,“你是费里德今年收取的优秀国际生?”

    女孩略微惊讶,问,“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在那儿开过讲座,你身上穿的是费里德的国际部校服。”

    “费里德今年一共招收三十位国际生,其中被标为优秀等级的只有一位……”女孩好奇地盯着她,“您是如何知道我是优秀国际生?”

    “你自己说的。”

    “……什么?”女孩怔在原地,反应过来她的把戏后,也只是好脾气地笑笑,“您居然诈我?”

    “优秀的国际生,你的名字是?”

    “宋亭。”

    宋亭。宋曈。两人的身影渐渐重合,夏利特摇着脑袋,不禁喃喃,“缘分还真是奇妙。”

    七点半,宋曈重回实验室整理数据。期间,她转动僵硬的脖子,瞄见某条鱼正蹲在角落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你在那儿干什么?”宋曈走近,顺手把工位的流苏垫子捞起。

    鱼撅着屁股没回应,宋曈歪头,往里一瞧,原来是在涂油画棒。

    “屁股抬抬,”宋曈拍拍它的背,“给你个坐垫。”

    回到工位,数据运算依旧不理想。宋曈趁电脑没关机,打开学校内网,在一众“快来看看我们的学校绿化多么好我们的老师多么劳苦功高”式的通知下,找到了排在不算末尾的国际生招收标准。

    学费二十万一年,学制三年。见鬼,哪来的坑爹学费。

    她继续往下浏览。还好,学校对优秀等级的学生网开一面。

    「凡入学测验达到优秀等级者,学费全免,且享有国际法规定的外交优待。」

    外交优待?什么优待?难道是类似外交豁免权的待遇?那可真是吸引人。宋曈清空浏览记录,关闭电脑,对角落的两人招呼一句,“走吧,我结束了。”

    “辛西娅辛西娅——”鱼腾地起身,拎着自己的大作一骨碌跑到她面前,兴奋地指着图中两坨彩线,“左边,辛西娅;右边,笨鱼……”

    “笨鱼?”宋曈挑眉,“谁教你的话?”

    鱼指指宋曈,宋曈不认账,“我可没这样喊过你。”

    鱼歪着脑袋愣了会儿,“……”

    “这是什么?”宋曈指着画作中央问。

    左边的红色线团是自己,右边的蓝色线团是鱼,但两团毛线之间连着的一串爱心是要闹哪样?

    鱼嘚瑟地翘起鼻子,“好朋友。”

    “爱心就是……好朋友?”宋曈啧啧称奇,“看来你的智力测试要提上日程了。”

    “辛西娅……笨鱼……好朋友……”

    “为什么你在自己的四周框上线条?”宋曈又问。

    鱼的表情又出现短暂的宕机,隔了半分钟才撅着嘴说,“辛西娅,笨鱼,好朋友。”

    这回的停顿间隔明显短了。

    “你知道好朋友是什么意思吗?嗯?”

    它点点脑袋,指了指宋曈,又指了指自己,最后两眼坚定,“好朋友……”

    “……”宋曈拿过它的画,叠成四分之一大小,塞进随身的文件夹,“回家。”

    刷卡关门的一瞬间,属于埃莉诺团队的灯牌熄灭。廊道亮如白昼,路过灯牌几乎没有熄灭的,锃亮的不锈钢铁片倒映出她的黑眼圈。

    果然上班使人憔悴。

    不远处的转角传来说话声,宋曈提前拉住鱼的手腕,正打算装作没看见,不料几人嬉笑完就是一句嘲讽。

    “再这么下去,你可得滚去埃莉诺的团队了……”

    宋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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