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打开的一瞬间,背对着门的女孩回头,像是特意等候她的到来,笑容甜甜地喊了她一声。她站在距离海藻培养装置不远的位置,半个身子浸在流动的幽绿光影里。
实验室暗无天日,靠窗的遮光帘被尽数拉上。埃莉诺眯眼,靠着走廊洒进的光辨认她的身份。
她关上门,“辛西娅?”
装置内的溶液高透无气泡,大团大团变异海藻繁殖聚拢,仿若拳头大的荧光绿“肉瘤”,安静地在两人视线外蠕动。
埃莉诺走近,她的一侧脸同样被诡异的光照着,湛蓝眼睛微微转动,“你找我有事?”
“您很清楚我想知道什么,我——”
下一秒,宋曈的唇被她的食指抵住。
埃莉诺做出噤声的手势,示意她先不要说话,而后指了指她的脚踝。只需一个眼神,宋曈就明白了她的担忧。
“今天天气不错,”埃莉诺收回手,视线从女孩平静的脸蛋移至遮光帘,“但并不是个轻松的日子。你没去宣誓会?”
“是的。”宋曈扣住她的手腕,制止她想去拉开窗帘结束话题的动作,“比起形式主义,我更在意今天上午的数据记录。”
埃莉诺点头,没有赞同也没有怀疑,她净身高目测一米七五,又有八厘米高跟鞋的加持,站在宋曈面前压迫感十足,“你的小伙伴们告诉你塞恩里格斯宣言了么?”
宋曈轻声说,“哈珀告诉我了。”
“这段宣言对科学家至关重要,很多人靠着它坚持到第二天的太阳升起,”埃莉诺说,“他们将宣言视为信仰……很久没有再听到那样澎湃人心的声音了,你能重复它么?”
“塞恩里格斯宣言吗?”
“是的。”
“……”
监听器陷入一段长达五六秒的沉默。
C国。指挥中心总部。
“老周,你这么早把我拖过来干什么?”青年捧着半张鸡蛋饼,可食用塑料袋外圈沾了点番茄酱,他边走边嚼,硬是在监听室的大门前咽下最后一口早饭。
焦边鸡蛋饼在他的早饭记录中重复十万八千回。一张挤了自带番茄酱的鸡蛋饼,一盘去掉葱的葱油拌面,一杯七分满的咸豆浆是他雷打不动的早饭搭配。
早上五点半,他准时到员工食堂配好“标餐”,选择回收区正对面的第一张桌子大快朵颐。倒不是这位置有什么风水讲究,只是正好方便他起身放餐盘。
他就是这么个宁愿上一秒多做点事情,也不愿意下一秒给自己添麻烦的人。
“我今天总觉得有事情……”老周眉头紧皱,脸上的疤深而可怖,像是一道屏障,将整张脸斜切。
“什么事情?”
老周伸手刷开指纹锁,“这几天我睡不好,总觉得要发生点事情……”
青年撇撇嘴,把打好结的塑料袋揣进上衣口袋,“你哪天不觉得这里要出事儿那里要出事儿?真不是我说你,哪个领导会让新来的员工加班加点二十四小时待命……”
“我呸!七个月前我还算你是个新来的毛头小子,都这时候了你还装嫩个屁!”
监听室和正常的室内房间不一样。两人关上门,还要沿着唯一的通道往廊道深处走。廊道一望无际,两边是密密麻麻的隔间,第一次来的新员工都会怀疑这条路是否真的有尽头。
青年摇了摇头,自觉收敛声音,“我可是你们特招的人才,你不能这么无情!当时面试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态度,我记得你说什么来着……啊,对了,国之栋才,未来可期!你可是我的顶头上司,这会儿怎么还嫌弃上我了……”
“……”老周白了他一眼,“你还知道我是顶头上司!跟你说了多少遍了,‘10’号监听对象不能马虎不能放松,你倒好,这么紧要的关头还要请假一礼拜。你是不是跟我有仇?啊?你说你是不是你爹派来的间谍?”
青年佯装大惊,连忙摆手,“天地良心,我们老李家家风清明,前几天老李还说市里派人专门送来荣誉称号,好像叫什么……全国优秀企业家奖!再说了,我请假不也是为了老李家传宗接代的大事儿么,我都二十八了,虽说男人二八一枝花,但也禁不住家里催婚催得紧嘛……你也知道我是家里的独苗苗,我妈还指望有生之年抱上大胖孙女呢……”
“行了行了,别扯你那些家长里短的!”老周明显不想听他啰嗦,加快脚步,“最近‘10’号一切正常?”
青年冷哼一声,“人家小姑娘能有什么不正常?天天朝五晚九,不是学习就是搞科研,放在高校没几年就该升正教授了。”
“没什么重要信息?”
“就一未成年小姑娘你能指望她有什么重要信息?”
“……”老周静了半秒,怒道,“李、将、明——这就是你对上司领导的态度?这里不是你家,你要再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就——”
“知道知道,”李将明撇嘴,曲起手臂靠在脑后,“我再这幅样子,就把我送回我爸的公司嘛!你老是这一句,我都听厌了……”
“唉,你!唉……你要有你姐姐一半样子,凭你的天赋去哪儿不行?”老周领着他走转右转,转到一白漆窄门前,“你要有个正经样,哪里用得着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领个闲职,做这些谁都能做的差事儿!”
老周侧身,李将明靠近门口装置,对上瞳孔的刹那,机器猝不及防响起一句,“欢迎您,帅爆地球的艾伯特先生。”
老周:“……”
“我改的。”李将明直言,“这地方挺好,人少,麻烦精也少,够清净。”
老周恨铁不成钢,“好好的哈佛教授不当,非得跑来这鬼地方受苦,我要是老李,早就……”
“哎呀老周!”李将明一只手挎上他的肩膀,自来熟地重拍一下,“我们哥俩好呀!你也知道我这性子做不长久什么教授老师的,那考评系统可太憋屈了……这话不能说,那事儿不能做,都快要了我这匹自由不羁大草原烈马的命!”
“唉,唉……”老周气得差点两眼一翻。
仅限单人通过的门被推开,老周率先走了进去,监听器正在自动转录,房间内不时传来滋滋的电流音。女孩的声音在接收装置内响起。
她的嗓音依旧淡淡的,不管是说德语还是国语,都好像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冷静。
“……滋滋……滋……哈珀告诉我了……”她说。
另一个更为成熟的女音跟上,“……很久没有再听到那样澎湃人心的声音了,你能重复它么?”
女人的嗓音独具风格,像是高级酒柜存放多年的世纪红酒,还未靠近就能闻到醉人的醇香。
李将明挑眉,“是她的导师,埃莉诺·辛德特。听声音是个十分有魅力的女人。”
老周一巴掌呼在他脑后,吹胡子瞪眼走近装置。
监听接收的显示装置是一块窨井盖大小的投影装置,左侧连接信号接收器,右侧是他的工位。监控在入门的天花板位置,大多时候,李将明都背对监控,坐在工位玩消消乐——
消消乐的极速版不需要联网。
两人的交流还在继续。
女孩的声音问,“塞恩里格斯宣言吗?”
女人回,“是的。”
“……”
房间陷入长达五六秒的沉默。
老周指着全息投影装置,投影处的电子照片被换成了一个卡哇伊的卡通形象,3D立体,圆头圆脑,纯白公主裙,肉乎乎的小手小脚系着同色绑带,顺黑的长发被扎成丸子头。发绳装饰是青苹果。
女孩的声音一出现,卡通小人就摇头晃脑眨眨眼,对着观察自己的中年男人咧开嘴,浮在半空笑嘻嘻冲他挥手。
“我按着她照片捏了个小人,看上去很可爱吧?”李将明不无骄傲。
老周乐呵一声,“确实不错。你这黑客埋没在我这儿屈才了哈,什么时候让你爸给你助助力?”
“助力什么?”
“你是真不懂关系户还是假不懂?我想想,指挥中心要的不多,三百万吧……三百万就能让你老爹给你买个舒坦管理岗了。”老周戏谑地看了他一眼。
“算了,我挺喜欢这工作的。”
“……没出息。”
卡通小人对他俩做了个歪头的动作,老周问,“这是要干什么?”
“哦,程序自动触发的,萌妹子就该多做些卡哇伊动作。”李将明嘿嘿一笑。
老周:“……”
要不是监听室没网,他真想拨通老友电话,劈头盖脸好好审一审李将明平时的个人作风问题,最后再附带一句,老李你儿子真没有什么奇怪的癖好么……
机器无声地翻译着女孩的话语,房间里是女孩平静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闭嘴。
“……滋滋……我怀抱谨慎与求知的精神,郑重承诺……”
“是塞恩里格斯宣言。”李将明说。
小人随着声音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继而拍拍手,水灵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在两人的注视下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滋滋……我……滋……将秉持严谨与逻辑的科学方法……滋滋……执着于追求真理……”
“……”
院长致辞结束,礼堂内掌声雷动,所有人都从座位里起身,掌声持续了整整三分钟,院长才面带微笑,单手举高过头顶,做了个保持安静的手势。
“我理解大家激动的心情,但为了流程的顺利进展,现在,让我们在最神圣的时刻举起我们的右手——”
台下座无虚席,年轻人按照他所言举起右手,握拳,轻轻地靠向胸口。
胸腔内,热血翻涌,一颗颗朝气蓬勃的心脏正有力地跳动。曾几何时,这座礼堂承载着他们先辈的誓言,年轻的面孔换了一批又一批,正如野火燎原,微小如萍草的生命长势一年胜一年。
院长身后的大屏幕亮起,台下的人年龄不一,意气风发的少年,眼镜后略显疲态的青年,特意换上代表自己文化的服饰的中年人,甚至连步入耄耋之年的老者都在这一刻尽显虔诚之情。众人挺直腰背,为他们远大的和平理想宣誓。
整个礼堂被最诚挚的敬仰供奉,好似这里是一座聚集着来自世界各地信徒的教堂。信徒们不辞万苦,为同一个目标,同一个信仰而来——他们要的是和平,安定,幸福的未来。
“我怀抱谨慎与求知的精神,郑重承诺——”
“秉持严谨与逻辑的科学方法,执着于追求真理;在未知与变数面前不妥协,对实验与结论保持诚实与透明;不为私利偏离客观,不为权力曲解事实!”
宣誓声异口同声,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力量挤压着礼堂的四壁,声浪一层高过一层,盖过音响,冲破百丈穹顶——
“我愿以科学力量服务于全人类,面对浮现的未知,我将审慎评估风险;如有可能毁坏平衡,宁拒绝继续,而非袖手旁观。我承诺——”
“我承诺守护生命之本,不让好奇变成傲慢,将人类与自然的福祉置于首位……”宋曈结束誓词,像是在等待什么,逐渐停下脚步。
她在门边站定,缓缓转身,回头对上埃莉诺的视线。两人在诡异的绿光里对视,谁也没有开口,突然,她弯腰开始脱鞋袜。
少女全然不顾对方错愕的眼神,慢条斯理将脱下的棉袜塞进短靴。短靴做了宽口设计,正好替她遮掩电子脚环突出的痕迹。脱了靴子,电子脚环彻底暴露在空气中。
手环显示时间已经过了八点二十,即使隔着厚重的实验门,埃莉诺依旧捕捉到外面沉闷的尖叫。
内置的门把手不需要识别,只需轻轻一扣就能打开门。宋曈打开门的瞬间,尖叫声被放大千百倍,埃莉诺清晰地听到外面传来几个熟悉的词汇。
“异种”,“撤退”,“救命”。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有个女孩在不远处喊得声泪俱下,没人搭理她,今天实验区的人员少得可怜。
荧光绿的“液体”顺着地板漫进实验室,埃莉诺常年镇定自如的脸蛋裂开一道缝隙。潮湿的冷气裹挟着香橙香气,以爆炸般的速度占领整个空间。
埃莉诺拧紧眉头,后退几步,她震惊得说不出话。如果一定要找些形象的内容表达她的心情,那眼前的一切不亚于她穿戴整齐打开家门,突然被一只高五尺宽五尺额前五只眼的外星人贴脸。它哈出外星人才有的口气,大言不惭地对她说“现在你向本王跪下本王就考虑停止海洋变异”。
难以置信的荒诞惊悚。
宋曈发现埃莉诺眼里极力压制的情绪,对她笑了一下,“埃莉诺老师,你也会害怕这些东西么?”
那根本不是荧光绿的液体!埃莉诺的背撞上工位的挡板,发出咚的一声。成千上万的海藻漫过女孩素白的脚背,女孩却好像不认识异种似地,一步一步踩在“绿水”里走向她。
变异海藻的繁衍速度超乎埃莉诺的想象,它们很快缠上她的鞋子,沿着她黑色的尖头高跟鞋攀爬,争先恐后想吞没她纹着不明图腾的脚踝。
“我以为你和它们打交道久了,就不怕了。”宋曈撕了一张草稿纸放在桌上,而后小心地将提着的靴子也放了上去。
“你对之前的实验室做了什么?”埃莉诺抓着隔板的手有些颤抖。
她感受着涌动的异种淹没自己的脚踝,后背一阵发毛。它们多而密,给人的感觉像是把脚沉入冰冷的、不见底的一汪山泉。谁知道山泉里会不会藏着怪物,一把拽住你的脚踝将你拖入深水!
门外绝望的呼救消失了,实验室静悄悄的,只剩两人微妙的呼吸声。
荧光绿的海藻同样淹没了宋曈的电子脚环,她站在离她不到一手臂的距离,淡淡地说,“原来的实验室又湿又冷,很适合海藻增殖。埃莉诺老师,这些海藻的变异值很低,并不会对人体造成什么伤害。”
埃莉诺低头,密集的海藻“水平面”不再升高,“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想问您一些问题。”
“外面的人……”
“您不需要担心,救援人员很快就会抵达现场。”宋曈冷冷地盯着她,“在这‘与世隔绝’的二十分钟,我需要知道一些事情。”
电子脚环发出滋滋的电流音,变异海藻覆盖了信息。埃莉诺早上吃了两块鱼排,还没消化完全就受了刺激,此刻胃里翻山倒海。
她扶额,“……你想知道什么事情?”
“关于宋亭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