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埃莉，天才是不会被年龄限制的，一旦掉以轻心……”

    塞维亚的乌鸦嘴再次灵验，埃莉诺长而缓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认命。她拉开椅子，微微侧身，选了个靠窗的工位坐下，“你也来坐吧，我们坐下来好好聊聊。”

    宋曈照做，两人面对面，神色凝重，像是要进行一场灵魂的促膝长谈。但事实上，她们能随心交流的时间不到二十分钟了。

    “你想知道宋亭的哪些信息？”埃莉诺问。

    宋曈：“所有。”

    “你们还真是一样贪心。见鬼……你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埃莉诺捏着女孩的下颌，试图转了转她的脑袋，最终给出结论，“要是十七岁的宋亭出现在这里，我也分辨不出你们。”

    “宋亭……”她很轻地叹出一口气，眼里浮起薄雾似的迷茫，喃喃说，“宋亭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埃莉，没见你对哪个人这么上心过啊？”一头棕色卷毛的男生路过，笑了她几句，“你不会是在担心年底学生会长的选拔吧？”

    “……”金发女孩单手托腮，耷拉着眼皮，窗外的阳光恰好照在她身上，显得她本就素白的肤色几近透明。

    搭话的人是个情商堪忧的男孩，他没觉察到她的烦闷，继续说，“拜托，埃莉！你可是我们这届唯一的全A优秀学生，那个新来的国际生是优秀又怎么样？她抢不走你的位置……”

    四周静悄悄的，邻座的几人皆屏息凝神，聆听这位校园风云人物的发言。

    “塞西斯，你的新代码都跑完了？”女孩的回应猝不及防，“第二次挂科会影响毕业。”

    “啊？”他心头一跳，不吱声了。

    新学期的第一堂安全课，由班主任带头组织。摆钟慢悠悠晃到九点一刻，机械小鸟破窗而出，教室响起铛铛铛的铃声。所有人抬头往讲台看去。

    金色的阳光斜进教室，女孩周围的课桌陆陆续续坐了不少人。埃莉诺犀利的性格有目共睹，她出身优越，把她和一个初来乍到的国际生放在一起对比，无疑是抹了她的面子。

    第一堂课，国际插班生没有来。

    下课铃声响起，机械小鸟又开始滴滴叭叭唱歌。班主任点完名册，眉头紧皱，在讲台足足搜寻了十来秒，才在教室角落找到目标身影，“埃莉诺·辛德特。”

    女孩举手，“在。”

    “这学期还是你当班长？”

    “是的。”

    “很好，我这里正好缺个‘一对一’帮扶国际生的名额。今年我们班来了位国际插班生，作为班长，我相信你能完成学院指派的任务。”班主任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还没等埃莉诺答应就已快步离开教室。

    天才不会因为年龄的增长而变得温文尔雅，他们无一不带着趾高气昂的派头。学生们习惯了，学院也习惯了。

    座位四周的人向她投来隐晦的目光。埃莉诺最讨厌麻烦，国际生的出现对她来说绝对算得上棘手。

    隔座，自诩和她关系还算不错的女孩替她打抱不平，“教授没事吧？把这破差事扔你头上？埃莉，他们就是看你好说话……他们怎么不找副班长……”

    副班长是个男孩，家中从政，俗称官三代。

    埃莉诺扯了扯嘴角，没应和她的愤怒。安全课结束，她前往学校正门接人，在保安亭等了一上午。无果。

    门卫笃定地告诉她没见过一个黑头发的女孩。

    “这地方哪来的黑发女孩？”他不满地抱怨，眼里写着“你是来找茬的么”。

    多等无益，她当机立断申请权限查看学院胸牌的定位。最终，她在格拉夫顿街道的第二个巷子口找到了这块烫手的山芋。

    国际生是个女孩，黑长直，皮肤白得像是高山晴雪。她背对着她，及腰长发用一根最朴素的黑发绳束成低马尾。

    埃莉诺走近时，她正蹲在巷子口巨大的菩提树下，手肘小幅度地抖着，不知在做什么。她穿了学院的制服，裙摆被仔细掖进大腿和小腿的夹缝，看起来还算记得今天是开学日。

    “宋亭？”埃莉诺从小接触不同国家的经销商，对中文手拿把掐。

    女孩身形娇小，手里甩着一挑菩提枝条，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对周围的一切都置若罔闻。埃莉诺走至她身侧，发现她面前有一整列猫。

    是的，十来只排列整齐的流浪猫。最靠近女孩的那一只仰卧，露出白花花毛茸茸的肚皮，调皮地去够她的枝条尖儿。后面蹲坐的几只猫见来了陌生人，齐齐投去警惕的目光。

    见鬼，这家伙是女巫么。

    埃莉诺憋了一肚子火，在震撼无比的场面前扬高声音，问她，“你是费里德大学录取的国际生么？宋亭？”

    女孩这才注意到她，阳光透过菩提枝叶洒下，她仰头，像是被阳光晃到那样眯起眼睛，起身时还不忘拉了拉制服的下摆，“是的。你是？”

    她的德语很流畅，只是口音略显生涩。

    “我是A2013班的班长，也是你的班长。你被分到了我们班，之后的一年都会和我们一起度过。”埃莉诺说。

    女孩静了两秒，扔掉手里的菩提枝，像是被鬼上身，突然上前一步抓起她的右手，“我知道你，你是埃莉诺·辛德特！我在复试那天听说过你的传闻，那个全科满绩点的天才！”

    “你……”埃莉诺被她的热情吓了一跳，“……你能不能放开我手，我不喜欢被人靠得太近。”

    她拽回自己的手，顺势推开奇怪的女孩，“宋亭，我需要知道你今天没有正常报道的原因。”

    “本来是准备报道的，但你们这儿的路况太复杂，”女孩无奈地耸耸肩，“我一路走，一路问，不知不觉就到走到这棵菩提树下了。”

    她不知道“菩提树”在德语里的词汇，用中文代替了——整句话听起来怪异无比，像一碗夹生的米饭。

    “你没有导航吗？”埃莉诺问。

    宋亭回，“没有。”

    “没有？”

    “是的，没有。”女孩从裙子口袋掏出一只翻盖手机，“我的手机只能通话，哦，还可以玩俄罗斯方块，你知道俄罗斯方块吗？就是……”

    “我知道。”埃莉诺打断她，驱散流浪猫，“我们先回学校，你得在今天下午五点前完成学生注册。”

    “好的。”女孩跟随她离开，走到半路，还不忘回头，和身后浩浩荡荡又不敢靠得太近的猫群郑重告别。

    “再见。”她的语气很温柔。

    “……”埃莉诺觉得这人的脑子绝对有坑，还不止一个的那种。

    21世纪，一个耳侧别着DE BEERS限定满钻一字夹的女孩，居然说自己唯一能实现通讯功能的设备是只翻盖小灵通……而且还是只贴满哈喽猫卡通贴纸的粉色小灵通！

    埃莉诺觉得世界欠自己一笔精神损失费。

    国际生录取考试的难度不亚于虎口夺食，一个能从顶尖考核制度脱颖而出的“优秀”级天才，竟然是个少女心的路痴——埃莉诺陡然生出一种荒谬感。

    此时的埃莉诺不知道的是，宋亭的出现，简直是对“埃莉诺”的精准打击。

    埃莉诺是个极有时间和规则观念的人，精英范儿的强迫症，连手写的上课笔记都实现自动化的两端对齐；而宋亭，则是一个游离于秩序之外的怪人，她会在水课老师讲自己小孩留学经历时举手，面不改色地说出“我身体抱恙需要请假”。她的平时分永远吊在车尾，但好在，费里德大学的平时分只占总分考核的10%。老师们都乐意对天才网开一面，将她的“孤僻”说成“含蓄”，“不合群”说成“有个性”。

    最属奇观的是她身后的猫。她的身后总是跟着流浪猫，像是一长串神秘的字符。她脾气古怪，但接人待物总是笑眯眯的。同学们背地里给她取了个外号。

    东方巫女（Witch from the East）。

    东方巫女头脑聪明，和天才埃莉诺不分伯仲，惹得其他位列校优候补名单的学生冷嘲热讽。流言蜚语兴起，她也不在乎，依旧独来独往。除了埃莉诺，没有人和她的交流超过三句话。

    宋亭对埃莉诺热情得反常。

    她会对她说，你知道吗装正经可累了，明明悲伤得要爆炸却还得绷着一张僵尸脸维持世俗的体面，哎呀太累了太累了……幸好这里没有人认识我，喂喂……你怎么又走了？我还没说完呢！

    宋亭时常需要人陪着做些离经叛道的事情，邀请对象只有作为“帮扶者”的埃莉诺。一旦埃莉诺说“不”，宋亭就会大摇大摆亮出自己的评分手册，“你很在乎年底的考评吧？要想拿荣誉头衔，可少不了国际生的额外加分哦。你说巧不巧，我手上正好有六分。我想想……一个国家级项目的主持人也就加两分吧？”

    考评分数这东西，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埃莉诺忍了。

    大多时候，宋亭的要求只有“陪我去菩提树”。她真是个怪人，不和人打交道，倒是和费里德的流浪猫打得火热。每一只从灌木丛窜出来见到宋亭的猫都会慢下脚步，喵喵地举起左爪。宋亭说这是她的猫和她打招呼的方式，她们约定好了的。

    “它们是流浪猫。”埃莉诺说。

    “以前是的，但现在，它们是我的猫了。”

    “你要收养它们？”埃莉诺脸色如霜，“总有一天你会离开这里，到那时，它们还是流浪在街头的猫。这里的人和你不一样，猫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实验动物。”

    “每一只我捡到的猫都是我的猫，”宋亭蹲下身，撕开随身携带的猫条，“我是个博爱的人。”

    “……”没看出来。

    宋亭的天赋远超老教授们的预期，不出一年，她以全A的成绩修完毕业所需的学分。在此期间，宋亭在埃莉诺的团队推动新型材料项目，同年，T0907横空出世，一举将宋亭送入极地科研所的选拔名单。

    离开费里德的那天，机场人来人往，埃莉诺是唯一送别她的人。她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叮嘱埃莉诺好好照顾她的猫。她特意将“好好”一词标注重音。

    「你要真这么喜欢，留下来不行么。」

    埃莉诺被突如其来的想法惊了一惊。两人隔着安检的隔离带说话，机场播报是甜美的女音，每个即将进入安检口的人或多或少都提箱拎包，只有宋亭一身轻松，冲她浅浅地笑着。

    宋亭的脸颊中心，眼睑下两指的位置有一颗细痣，她一开口，那粒棕褐的细痣也随着脸颊肌肉而轻微晃动。她说话温吞，轻声细语，非常符合埃莉诺对东方人的刻板印象。

    “你舍不得我啊？”宋亭歪着头，似乎不解好友为什么露出像是诀别的表情。

    “你一开始就把我作为目标，所有的热情只是接近我的手段。在你来之前，我的档案被学校高层调取。现在回想，应该是你在为摸清我的背景做准备吧？你无需找其他借口。我只想知道……”埃莉诺盯着她，“宋亭，你为什么选择我？”

    宋亭第一次沉默那么久。时间从她们对峙的视线里飞速流逝，而她们却浑然不觉。最后，宋亭呼出一口气，像是终于屈服那般对她笑了一下。

    “为什么选择你？”宋亭说，“也许是因为你面善吧？你就当你长得好看咯，在我们国家，面相可是重要的择人标准。你不信？要不你跟我回家问问？好啦，不逗你了……在我留学之前，有人告诉我，你是个善良的人。”

    “……”

    “我夸你呢，你这么不受用，我要伤心了。”

    “……”

    “你不是想知道T0907合成的最初逻辑？埃莉，等下次见面我就告诉你，怎么样？”

    “……”

    两人之间的氛围陷入沉默。

    “你舍不得我啊？”某人坏心眼地又问了一回。

    埃莉诺合上眼，良久，她缓缓睁眼，有限的光影挤进视网膜，那张熟悉的脸正盯着她。

    宋曈瞥了眼手环的时间，“时间过去十二分钟了，埃莉诺老师，您不打算说些什么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