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水”的高度水涨船高,微光透过门缝,像一条隔离带,在实验室内侧形成泾渭分明的光影。被光惠泽的领域,宛若斯瓦特山谷中一抹流动的最纯粹的碧绿,而背光处,则如平静海面下的暗流,深藏危机。
两人相对而坐,埃莉诺伸手,拇指指腹覆上宋曈的面颊,像是要求证什么似地,摩挲她面颊中的细痣。
说是摩挲,力道却更像是要抹去它的痕迹。
“你们长得可真像,”埃莉诺看向她的眼睛,眸光闪了闪,“除了这双眼睛。她的眼睛很明亮。几年前,我前往C国参加一场重要会议,那天我早早地醒来……大概四点左右,我透过顶楼的窗户望见了启明星。那是我人生里第一次不借助设备发现它,它在黑夜里真亮啊,像是专属于黎明的孤独而虔诚的信仰者。”
宋曈:“是和极地有关的会议么?”
埃莉诺挑眉,意外地说,“你对某些事的敏感超乎我的想象。”
“我猜对了?”
“是的。可我一点儿也想不起那场会议的主题,连参会的同期都不知道有哪些人——你知道这对一个常年和数据打交道的科研工作者来说是多么可怕么?”埃莉诺说,“时至今日,我还能报出大学第一笔奖学金打进来的账户卡号。”
隔了会儿,她收回手,像是已经确认了某些事情,轻声说,“宋亭是个自由的人……就像风一样。”
像风一样?宋曈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她很想大逆不道地站起身,指着老师的脸说,不是吧,我费尽心思创造二十分钟的交流时间,你居然浪费了宝贵的十二分钟,轻飘飘扔出一句其实你妈是个风一样的女子……你真不是玩儿我呢!
这敷衍的回答任谁听了都要大发雷霆,但宋曈还是本着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原则忍住了。
她尝试着问,“没有其他更多的信息了么?”
“比如?”
“比如……”宋曈想了一下,歪头问,“她是个好人吗?”
“是。”
“她是个善良的人吗?”
“……是。”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蠢问题。宋曈后悔了,她应该连夜打个草稿,而不是在这里问她素未谋面的妈妈是不是个好人。是不是好人对宋曈而言有什么关系?她是个好人,自己就得延续她的血统做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还是说,她不是个好人,自己身上就流着作恶的血,以后注定为非作歹?
宋曈打算问些有用的信息,“她离开费里德去极地之后,你们见过面吗?”
“我不清楚。”
“……您的记忆出现断层了,”宋曈说,“极地的那帮人对您的记忆动了手脚,您完全不记得极地发生的一切了,对么?”
“是的。我不记得极地发生了什么,这让我变得很痛苦。爆炸将极地科研所夷为平地,生还人员的名单上没有名字……”埃莉诺的眼睫微颤,“所有人都死在了那个寒夜……所有人……”
“不到一年的时间,极地科研所重建,他们封锁了所有的消息,报道只说明那里失踪了一批科学家,”她望着女孩的脸,脸上的表情不像哭也不像笑,扯了嘴角的一抹弧度说,“宋亭失踪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也许她活着,因为某些原因不能和外界联系;也许,她已经死了,死在那场爆炸中……”
“您说爆炸的消息被封锁,那您是怎么知道的?”
“有人给我写了一封信。”
“谁?”
“一个署名奇怪的家伙。”
“请告诉我。”
“那人用中文写了一封信,署名是宋亭的缩写。但我熟悉她的字迹,不是她……”埃莉诺吸了一口气,而后缓缓吐出,“她偶尔会用左手写字,我了解她的字迹,那不是她。”
“您很了解她么?”
“……”埃莉诺被这个猝不及防的问题噎住了。说“很了解”有些言过其实,说“比较了解”好像也有点不太合适。宋亭是一只流浪的猫,偶尔又会变成一阵随性的风。没有牵挂的一只野猫,随性而起的一阵风,怎么会被人了解呢,怎么会让人有了解她的机会呢?
埃莉诺摇了摇头,“我并不了解她。我们连朋友都算不上,当年,她帮助我的团队攻坚克难。T0907的发明者更应该署上她的名字,而不是我的。”
宋曈默默地望着她,她想从她的话里行间了解那个女人。事实上,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像条疯狗咬着宋亭不放。一切的起源还要从一本健康杂志的果汁广告说起,版面的角落,一个金发的小女孩大口喝着苹果汁,旁边是含笑注视女儿的母亲。
在此之前,宋曈从未想过母亲这一角色。
“她是个坏心眼的家伙,”埃莉诺说,“你别指望从她嘴巴里套出一句有用的话,她总喜欢用漫不经心的语气扔出一个炸弹……你应该也听得出来,她的人缘很差。”
滴滴滴——
两人低头看向手环的闹钟,宋曈关闭提示,二十分钟到了。门外远远地传来杂音,消杀机器轰隆运作,警报声响彻走廊。救援人员来了。
“他们不会怀疑到我们的头上,”宋曈起身,淌着冰凉的“液体”走向自己的工位,“我们的海藻变异值很低,这场意外不会有受害者。谢谢您愿意告诉我,埃莉诺老师……”
“你……”埃莉诺起身的瞬间撞翻凳子,“你在做什么!”
“我说过,它们的变异值很低,连感染都做不到……”宋曈的手臂被划开一道口子,埃莉诺想制止她的动作,但在那之前,宋曈已经将流血的手臂浸入平静的“绿水”,“别担心,老师,我只是……需要抹除我的一些嫌疑。”
几乎在同一时间,门被猛地拉开,埃莉诺冲出实验室,呼救社声几近破音,“……我需要帮助,我们需要救援!这里有伤员——”
门后,少女倚着办公桌缓缓下滑,她的唇色煞白,额前后背渗出汗珠。海藻附着在她单薄的制服上,暗红格子条纹被微亮的绿藻占据。
埃莉诺回头,和惨白的人对上视线。宋曈跪倒在地,即使神色是难掩的痛苦,她的眼睛却异常明亮,如雪光中的一把利剑,宣示着一场只有两个人知道的胜利。
“联系特派专员!半小时内,我需要知道‘10’号消失的二十分钟发生了什么!”老周怒不可遏,尤利西斯S10还是第一次失联。
尤利西斯,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特洛伊战争中希腊联军领袖之一。在神话故事里,尤利西斯为抵御海妖诱惑,主动用铁链把自己绑在船桅杆上。心理学中的“尤利西斯约定”亦可溯源此典故,意为“通过自我约束以抵御诱惑”。指挥中心的高层借其为监视装置命名,每个装置后都有对应的代号。
宋曈的是尤利西斯S10,位列危险级别的10号观察对象。排在她前面的不是穷凶极恶的暴徒,就是消除记忆在大厦再就业的天才指挥官,勘探部那群脑回路清奇的家伙甚至给一只太平洋巨型变异章鱼按上了这玩意儿——
但一个拧瓶盖还得吐槽一句瓶盖设计不合理的女孩身处其中,多少显得变扭。
老周冲对讲机一顿暴吼,那头的技术人员连连道歉,他吐出一口气,扯开一截领带,往办公桌一坐就是翻纸质记录,“前段时间没异常?我就知道今天要出事儿……将明,你这记录都无误吧?”
“这监控不都在呢,我动手脚之前还得考虑考虑我的饭碗呢!”李将明抱胸站在一旁,看着自己整理的记录册子被他翻得簌簌响,“那小屁孩除了吃饭睡觉做实验,还能有什么危险的行为?你们也真是……把人家列为危险对象之前也不考虑考虑人家的年龄,这不还有几个月才成年么?”
“嘿——我发现你这人怎么老不把‘10’号当回事儿!”老周啪的一声扔下记录册,“这是上级的命令,你有意见可以往意见箱塞匿名信!你要真不想干了,现在就可以收拾包袱回家当你的大少爷。这里有组织有纪律,供不起你这尊大佛!”
“哎呀……老周,你这人咋这么较真!我这不是初来乍到没经验么,”李将明追着他的脚步出门,“你别和我一般见识啊!”
老周头也不回,“下午两点之前打一份报告上来。”
“我一定好好反思!”
“我呸!你反思有个屁用!”老周骂骂咧咧,“把‘10’号近半个月的行动轨迹和可疑记录都做好汇总,下午来汇报!”
“是!保证完成任务!”李将明一脸讨好,“老周,这回的事儿你别打我小报告呗,你也知道我老爹有多想把我送回那鬼地方,我们哥俩这么好,你不能置我于不仁不义啊……”
“……”老周刹住脚步,气得脸色红润不少,“滚!”
“好嘞,这就滚。”
瞳孔识别装置再次响起,“欢迎您,帅爆宇宙的艾伯特先生。”
随着咔哒一声,门从里面被带上,青年径直走向办公桌,侧头望了眼沉睡的卡通小人,心情颇好地哼起小调。
仔细听,是拉赫玛尼诺夫的某支钢琴曲。
灯光渐暗,圆柱状舞台缓缓升起,一束光打在舞台中央,同样纤瘦的两个女人起势,指尖虚点琴键,紧接着,双人联奏,悠扬琴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