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克坐在床沿，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朝空中胡乱一挥，做出一个表情，尽管莱蒂根本看不见，“那不是重点。重点是，现在我是一家之主了，我得有个样子……”

    顿了顿后，他用惊慌失措的语气重复一次，“哦天啊。我是一家之主了。这怎么能呢？！”

    “放松点，神奇男孩，”莱蒂告诉他，背景里隐约有些布料磨擦声，随后又是门的开关声，“这不是你第一次得独自撑起全家。你能行的。”

    “但这回不一样。”迪克答，难掩语气里的烦躁和沮丧，“这次……这次他不会再神奇地回来了。”

    莱蒂轻轻哼了一声，似乎想讲点什么。

    迪克可以猜着对方想说什么。不外乎就是关于复活的地狱玩笑。

    “别。”他警告道，像朵枯萎的花一般弓起背，手指粗鲁地梳过头发。

    莱蒂发出一个结合好笑、不满和疑问的声音。

    “我讲什么了？我一个字也没说呢。”

    “你是还没说，可我知道你打算说什么。我现在没有开玩笑的心思。”

    我不是杰森──迪克在心里说完这句话，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听起来有多嫉妒，所以绝不可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莱蒂又哼了一声，这回声音与先前不同，是真正的不满，和显而易见的无趣和放弃。“我只是想说，这里毕竟是哥谭，但好吧。”

    沉默了会儿后，她转而问：“其他人……？”

    迪克知道莱蒂这是在问其他人目前对于布鲁斯的死讯接受得如何。

    “达米安平静得吓人。”他回答道，先从最容易说出口的部份开始，“提姆……就是提姆，他检查。确认了三次。”

    在这里，以‘检查’来描述提姆的行为可说是本世纪最出色的轻描淡写。提姆光是尸检就做了三次。根本没管这是否冒犯死者。

    但迪克就喜欢美化事实，而他也知道莱迪能读出他的言外之音。

    “自从确认事实后，卡斯就没离开过她自己的卧室。杜克决定暂时待在他女朋友的公寓。斯蒂芬妮回家了。而杰森……我想你比我更清楚杰森的情况。至于芭布斯，嗯，你也知道，她对于失去至亲的反应向来……不太好。”

    他们之间有个漫长的沉默。

    许久，莱蒂才说：“赛琳娜也是。”

    迪克能想象。他能理解、能体会、能感受赛琳娜此刻的感受。

    “她需要你的陪伴和安慰。”他脱口而出。因为这正是他自己此时此刻所最需要的；他需要莱蒂的陪伴。当他这么说时，他实际上不是想着赛琳娜，而是想着他自己。在这一刻，他把自己带入了。

    “那你呢？”莱蒂反问。

    迪克一时愣住。正当他开始惊慌失措，脑海中飞过无数种可能和该如何回答的假设时，莱蒂说了下一句话。

    “你难道不是该陪着芭芭拉？”她问。

    迪克把莱蒂的前后两句话衔接上，恍然大悟。

    “我不是在指责你没有在这时候陪着赛琳娜度过难关。那不是我想表达的意思。”他澄清道，也回答：“比起陪伴，芭芭拉更需要自己的空间。”

    芭芭拉在极度悲伤时需要个人空间，那是事实，但只是部份。完整的故事是，迪克现在也极度悲伤，他也需要个人空间，而根据经验，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跟芭芭拉最好别靠得太近。

    但他不必对着莱蒂解释这么多。会显得太多余。

    （……对吧？）

    “赛琳娜也是。她也需要个人空间。我不认为她在酗酒和大哭的时候会喜欢我在旁边看着，那会让她紧张，觉得自己不是个好榜样，反而难以放松。不论我是猫的型态还是人的型态。”莱蒂淡淡地说，打断了迪克的胡思乱想。

    “啊。我明白了。”迪克皱起眉，了然地叹了口气。

    这就正如同在布鲁斯眼中有时他仍是个孩子一般，在赛琳娜眼中，有时莱蒂也永远只是个孩子。

    彷佛是在镜像迪克的行为，莱蒂也轻轻一叹。

    他们再次陷入沉默。

    一会儿后，莱蒂说：“快四点了。”

    这是一个暗示。暗示迪克该结束通话，回去睡觉。

    “对。”迪克应道。比起一个真正的回答，这更像是个人们为了让话题顺利进行下去时会使用的语助词，实际上不具多大的意义。

    “那，葬礼，”他顿了顿，问：“你会参加？”

    他仍无法顺利地说出布鲁斯的名字而不哽咽。情感上也难以接受布鲁斯的名字要与葬礼一词连结在一块儿。

    不过没关系，莱蒂能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

    “是的，我会去。”她温和地告诉他，声音轻柔，只是背景中再次有些难以辨清的杂音，“你真的该回去睡了，迪克。”

    迪克清了清嗓，“对，我会的。”

    他犹豫了一秒，不自觉地捡起刚才那段时间都被弃置了的社交面具，用最流畅和最具亲和力的声音，补上一句：“谢谢你，莱蒂。谢谢你愿意出席，这对我而言意义重大。也谢谢你接起这通电话。”全程行云流水，如呼吸般自然而然，彷佛他不是正为着人生第二个父亲的死而哀痛不已。

    莱蒂轻轻吸了口气。“没什么。”她淡淡地回道，“现在回去睡吧。”

    “爱你。”迪克脱口而出，下一秒立刻惊慌失措，急于弥补，“你是最好的…朋友。”

    “白痴。接起半夜三点的电话不是我会为朋友做的好事，是我会为重要大客户做的好事。这是因为你是我的甲方。这个叫日常维运和售后服务。”

    迪克能从莱蒂的回答里听出她的白眼，和隐藏在白眼后头的好笑。他们一起为着这个已经讲了好几年的内部笑话笑了。

    直到结束通话，迪克才摀住脸，倒在枕头上，为着自己反射性拿起社交面具、和不由自主开始苦中作乐长长一叹。

    接着他又想起天啊。现在开始，他真的是这个家的大家长了。布鲁斯不会回来了。

    就在这一连串极度焦虑的想法中，迪克逐渐睡去。

    隔天早晨，迪克醒来，感觉手臂压到一个熟悉的、毛茸茸又软绵绵的物体。

    他揉了揉双眼，发现那是他的齐特卡布偶。这个陪他从小到大的布偶神奇地在他入睡后，从他位于布鲁德海文的公寓，拍着耳朵当翅膀，飞抵哥谭韦恩庄园。

    迪克抱起齐特卡布偶，把脸埋进布偶大象脖子和背之间的交界处，深深一吸，用力蹭了蹭脸。

    他起床，更衣洗漱，下楼，第一个遇见的是正在泡咖啡的提姆。

    提姆站在咖啡机前，抬头给了仍在楼梯上的迪克一眼，以平淡的声音打招呼道：“哦嘿。早。”

    “早。”迪克扯动嘴角，勉强做出一个微笑，“睡得好吗？”

    “我没睡。”提姆干脆承认，反问：“你？”

    “不太好。”迪克坦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的梦境里有Jet2 holiday的广告。我一直听到一个女声用最销售的语气说，没什么能比得过Jet2 holiday！背景里有Jess Glynne在唱着darling hold my haaaand。”

    这是真的。直到梦醒后的现在，迪克都还可以听见歌声在脑内环绕。

    提姆用鼻腔发出一个短促的笑声，显然也知道这个迷因。

    正是弟弟脸上这个小小的笑容，让迪克重新感到平静和稳定。他走到提姆身旁，打开橱柜，找出自己的碗和谷片。

    “对了。昨天半夜莱蒂来了，你知道吗？”提姆说，一边拿起盛满的咖啡杯。

    迪克的动作有一个微小的停顿。“不？”

    “我也不。”提姆耸了耸肩，“是早上看见她走出杰森的房间，我才知道的。猜她是来陪杰森度过低潮。”

    “你看见的莱蒂，是猫的型态还是人的型态？”迪克忍不住问。

    提姆给了他一个斜眼，“那重要吗？我看见的是人。不过也许之前她是以猫的型态在陪伴杰森，谁知道。又不是说我有在杰森卧房里装监控。”

    “你没有吗？”迪克半开玩笑地回提姆。这使他得到一个肘击。

    “那她走了吗？”

    “走了。大概就在你起床前十五分钟吧。你们擦身而过。”

    迪克缓缓颔首，旋即改变话题。

    那么，这就解释了齐特卡布偶为何会神奇地出现在他的床上。

    当然齐特卡不会飞。布偶版本的齐特卡更不可能会飞。

    而，只有猫女赛琳娜的得意门生，莱蒂西亚，曾经的猫贼二号‘流浪者’，才能做到潜入夜翼的公寓和卧房、把布偶放到他正沉睡的床上却不被察觉。

    迪克有很多朋友。实际上，可以说他有数不清的朋友。其中超过半数都与他有性命之交。

    然而。

    当所有人都还为注意到时；在任何人察觉迪克的需求之前。

    是莱蒂。她半夜接起他的求救电话，一声不吭地为他带来了他需要的东西。甚至不需要迪克的暗示。她就是知道该这么做。

    她总是知道该怎么做。

    可以说，莱蒂做到了科里或芭芭拉都做不到的事。

    所以，下回，迪克依然会在情绪濒临崩溃的半夜三点半，给莱蒂打电话，听对方讲几个地狱笑话，然后入睡，等着再醒来时莱蒂会像一只全世界最体贴的家猫那样，给他带来小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