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火光
晚饭的香味是顺着窗缝钻进来的。林佳佳趴在炕桌上给秦挽发消息,屏幕上刚敲出“三婆有点奇怪”几个字,就被一股浓郁的肉香勾得咽了咽口水。小乐趴在炕边,耳朵随着厨房的动静一耸一耸,尾巴尖在青砖地上扫出轻微的沙沙声。
“开饭咯!”奶奶端着个黑陶盆走进来,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脸,“你爷刚回来,就赶上吃现成的。”
林佳佳抬头时,正看见爷爷弯腰进门。老人肩上扛着把锄头,裤脚沾着新鲜的泥土,夕阳的金辉从他身后涌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看见她,爷爷把锄头靠在门后,脸上露出点笑意:“掰玉米累坏了吧?你奶杀了只老母鸡,给你补补。”
灶房里的八仙桌被擦得锃亮。奶奶摆上碗筷时,小乐已经蹲坐在自己的专用小瓷碗前,尾巴摇得像面小旗子。鸡汤炖得乳白,油花在表面凝成一圈圈金环,玉米饼子贴在锅边,焦脆的边缘翘起来,沾着点汤汁的香气。
“你爷下午去给玉米地浇水,说土太干了。”奶奶给林佳佳盛了碗鸡汤,又夹了个鸡腿放进她碗里,“快吃,凉了就不香了。”
爷爷坐在主位上,端起酒杯抿了口。劣质白酒的辛辣味在空气里散开,他放下酒杯时,林佳佳看见他手腕上沾着点红——像是红绳的线头,黏在皮肤的褶皱里。
“下午三婆来过?”爷爷突然开口,筷子夹着块鸡肉在碗里慢慢戳。
“嗯,送了几个自家蒸的槐花糕。”奶奶往他碗里夹了块鸡肝,语气听不出异样,“她说你总擦那剑,让你别太累着。”
爷爷没说话,只是又喝了口酒。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灶房里的灯泡瓦数不高,光线昏黄,把人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小乐叼着鸡腿跑到门口,突然对着院子低吠了两声,尾巴夹了夹。
林佳佳顺着它的目光看去,祠堂门口的桃木剑在暮色里泛着微光,红绳像条醒着的蛇。
“吃你的饭。”奶奶拍了拍她的手背,指尖带着点锅灰的温度,“小乐见了耗子都叫,别理它。”
晚饭吃到一半时,院门外传来敲门声。笃,笃,笃,节奏慢得像敲在人心上。小乐突然炸毛,对着门口狂吠,脊背的毛全都竖了起来。
“我去看看。”爷爷放下酒杯,起身时顺手拎起了门后的扁担。
“我也去。”林佳佳跟着站起来,心里那股不安又涌了上来。
爷爷拉开门闩的瞬间,晚风卷着股潮湿的土腥味涌进来。门口站着的是三婆,蓝布衫在夜色里几乎看不清轮廓,手里还攥着那个桃木小人,红绳在她指间缠了一圈又一圈。
“你爷呢?”三婆的声音比下午更哑,眼睛在昏暗中亮得吓人。
“我在这儿。”爷爷往前站了一步,扁担横在身前,“有事?”
“那剑……得收起来。”三婆举起手里的桃木小人,木头上的铁针在月光下闪了闪,“不然……她留不住。”
“你胡说八道啥!”爷爷的声音突然变沉,扁担在手里攥得咯吱响。
“那红袄子……已经跟上她了。”三婆的目光越过爷爷,落在林佳佳身上,像两道冰冷的针,“你以为擦剑有用?那是她太爷爷惹下的债,得她来还……”
“滚!”爷爷猛地扬起扁担,却没真打下去,只是用杆头对着三婆的脚边狠狠一戳,“再敢胡吣,我打断你的腿!”
三婆被吓得后退一步,桃木小人掉在地上。她没捡,转身就往村西头跑,蓝布衫的影子在夜色里缩成个小点,很快就消失在老槐树后面。
爷爷捡起地上的桃木小人,捏在手里看了半天,突然转身扔进灶膛。火苗“腾”地窜起来,舔着干硬的木头,桃木小人很快就被烧得焦黑,红绳蜷成一团,发出刺鼻的焦味。
“爷……”林佳佳看着他紧绷的侧脸,想问什么,却被奶奶拉住了。
“没事没事,老糊涂了说胡话呢。”奶奶把她往灶房里推,脸上还带着笑,“快回来吃饭,鸡汤都要凉了。”
晚饭后半段,谁都没说话。只有小乐还时不时对着门口低吠两声,尾巴夹得紧紧的。爷爷喝了好多酒,酒杯碰在桌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奶奶不停地给林佳佳夹菜,碗里的鸡腿堆得像座小山,可她一点胃口也没有。
睡前,奶奶给她端来杯红糖水,说喝了暖胃。林佳佳看着碗里浑浊的红色,突然想起三婆说的“红袄子”——大巴车上那个没脚的小女孩,玉米地里一闪而过的红影子,还有井水里那个对着她笑的倒影。
“奶,我小时候……是不是见过穿红袄的小女孩?”她接过碗,指尖碰到瓷碗的温度,突然问。
奶奶的手顿了顿,随即又恢复了自然,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哪有?你小时候就爱听鬼故事,听多了瞎琢磨。快喝了睡,明天带你去摘酸枣。”
林佳佳把红糖水喝下去,甜得发腻的味道在喉咙里散开。躺在床上时,小乐趴在她枕边,呼吸声很重。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画成格子,祠堂的方向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玉米叶的沙沙声,像有人在低声说话。
半夜里,林佳佳被冻醒了。不是井水那种凉,是带着寒意的冷,像有谁站在床边,对着她的后颈吹冷气。她猛地睁开眼,看见窗纸上印着个细长的影子,手里似乎还拎着什么,垂下来的穗子在风里轻轻晃——像极了祠堂里那柄桃木剑的红绳。
小乐突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对着窗户龇牙咧嘴。林佳佳一把抱住拉布拉多,才发现自己的牙齿在打颤。
就在这时,祠堂方向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重物掉在了地上。紧接着,是爷爷急促的咳嗽声,还有……砂纸摩擦木头的声音,沙沙,沙沙,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林佳佳掀开被子,抓起枕边的手电筒就往外跑。小乐跟在她身后,对着祠堂的方向狂吠。
祠堂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油灯光。林佳佳推开门的瞬间,看见爷爷正趴在供桌前,手里还攥着那块麂皮,桃木剑掉在地上,剑鞘摔裂了道缝,红绳散了开来。
“爷!”她冲过去想扶他,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供桌对面的墙上,贴着张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看不懂的符号,符号中间,用墨笔写着她的名字。
而黄纸前面的地上,蹲着个穿红袄的小女孩,梳着双丫髻,正低头啃着什么。听见动静,她慢慢抬起头,嘴角沾着暗红的血,手里攥着的……是半块烧焦的桃木。
小乐像疯了一样扑上去,对着红袄女孩狂吠。女孩却没动,只是歪着头看林佳佳,眼睛黑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
“佳佳!别看!”奶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手里举着个铜盆,里面盛着黑糊糊的液体,对着红袄女孩泼了过去。
液体洒在地上,发出“滋滋”的响声,像烧红的铁碰到水。红袄女孩的影子扭曲了一下,突然化作一缕青烟,钻进了墙角的裂缝里。
奶奶扔掉铜盆,一把抱住瘫软的林佳佳,声音里带着哭腔:“傻孩子,让你别出来……”
爷爷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捡起摔裂的桃木剑,看着剑鞘上的裂缝,长长地叹了口气:“该来的,终究是躲不过。”
林佳佳靠在奶奶怀里,听着祠堂外呼啸的风声,突然明白了——爷爷擦剑不是为了镇宅,是为了守住什么;三婆的疯话不是胡吣,是藏着几代人的秘密;而那个穿红袄的女孩,从她踏上回老家的路开始,就一直跟在她身后。
灶膛里的火不知什么时候灭了,最后一点火星在黑暗里闪了闪,彻底归于沉寂。只有小乐还对着墙角低吼,喉咙里的呜咽声,像在为谁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