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绳结
奶奶的怀抱带着股艾草的味道。林佳佳把脸埋在她的衣襟里,能听见老人胸腔里急促的心跳,像揣着只受惊的兔子。小乐蹲在脚边,喉咙里的低吼渐渐变成委屈的呜咽,尾巴尖偶尔扫过她的脚踝,带着点颤抖的暖意。
“爷……”她抬头时,看见爷爷正用布条缠桃木剑的裂缝。昏黄的油灯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纹路,那双总是布满笑意的眼睛,此刻像两口干涸的老井。
“没事了。”爷爷的声音很哑,指尖划过剑鞘上散开的红绳,突然叹了口气,“早该告诉你的。”
奶奶扶着林佳佳在供桌旁的长凳上坐下,转身去灶房拎了壶热水,倒在缺角的搪瓷杯里。水汽氤氲中,她的白发更显苍白,却还是强撑着笑:“喝口热水暖暖,你爷这就给你说清楚。”
油灯的火苗晃了晃,祠堂里的阴影也跟着动。林佳佳捧着温热的搪瓷杯,指尖触到杯壁上的裂痕——是她小时候摔的,当时还怕被爷爷骂,偷偷用胶水粘过,现在看来,那道疤像条盘踞的小蛇。
“那红袄子……是你太爷爷辈的事。”爷爷把缠好的桃木剑靠在供桌旁,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钻出来,“那时候村里闹饥荒,你太爷爷是族长,为了求雨,答应了山神一桩事——让家里头一个‘眼漏光’的女娃,十六岁那年祭山。”
林佳佳握着杯子的手猛地收紧,热水溅在手背上,烫得她一哆嗦。
“你太爷爷后来反悔了。”奶奶替她擦去手上的水渍,指尖带着点颤,“他寻了块千年桃木,请道士开了光,就是这柄剑。又用自己的血混着朱砂画了符,贴在祠堂里,才算把这事压了下去。可那山神……记仇。”
“我小时候总哭……”林佳佳的声音发飘,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突然拼凑起来——半夜里床头晃动的影子,墙角里若有若无的哭声,还有爷爷把桃木剑挂在她床头时,那道沉沉的叹息。
“你三岁那年,就能指着房梁说看见人了。”爷爷从供桌底下摸出个积灰的木匣子,打开时,一股陈旧的纸味散开来,“你爷就知道,躲不过了。”
匣子里装着本泛黄的线装书,封面上的字已经模糊不清。爷爷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图画给她看:一个穿红袄的小女孩站在山巅,脚下是跪拜的村民,天上的云彩像团燃烧的火。画旁的批注歪歪扭扭,是用毛笔写的小楷:“女娃十六,红袄祭山,违约者,世代纠缠。”
林佳佳的心跳像擂鼓。她今年正好十六。
“那三婆……”
“她男人是当年跟着你太爷爷求雨的道士后人。”奶奶接过话头,往油灯里添了点油,“她家传着些法子,说是能‘替身代祭’,就是用桃木刻个小人,穿上红绳,扎了针……就能骗过山神。”
林佳佳突然想起那个胸口插针的桃木小人,胃里一阵翻涌。
“胡闹!”爷爷把书合上,木匣子磕在供桌上发出闷响,“那是邪术!会伤了娃的元气!”
祠堂外突然刮起一阵风,油灯的火苗猛地窜高,映得供桌后的牌位忽明忽暗。小乐对着门口低吠起来,耳朵贴得紧紧的,像是听见了什么。
奶奶突然站起身,往门口看了一眼,又快步走到供桌前,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时,林佳佳看见里面是团崭新的红绳——比桃木剑上的颜色鲜亮得多,像是用朱砂泡过。
“这是我前阵子求的。”奶奶的手抖得厉害,把红绳递到爷爷手里,“老道士说,用至亲的血泡过的红绳,缠在剑上,能挡一挡……”
爷爷没说话,只是解开缠在手腕上的旧红绳,换上新的。他咬破指尖,把血滴在红绳结上,暗红的血珠渗进鲜红的绳线里,像朵突然绽开的花。
“佳佳,过来。”爷爷招了招手,把缠好红绳的桃木剑递给她,“拿着。”
林佳佳接过剑时,指尖被烫了一下。不是火烧的烫,是像有股暖流顺着剑柄钻进掌心,一直流到心里。剑鞘上的裂缝似乎没那么刺眼了,新缠的红绳在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
“今晚别睡太沉。”奶奶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声音软得像棉花,“有这剑在,啥也近不了你的身。”
回厢房的路上,小乐一直紧紧贴着林佳佳的裤腿。拉布拉多的尾巴不摇了,只是偶尔抬头看她,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呜咽,像是在安慰。月光透过祠堂的窗棂,在地上画成破碎的格子,那些格子里,似乎还残留着红袄女孩的影子。
躺在床上时,林佳佳把桃木剑放在枕边。红绳的气息混着艾草的味道,竟让她莫名安心。小乐趴在床脚,呼吸渐渐平稳,只是每当风吹过窗纸,它的耳朵总会警惕地动一下。
半夜里,她又听见了脚步声。
这次不是在院里,是在厢房门口。
哒,哒,哒。
像光着脚踩在青砖上,带着点潮湿的水汽。
林佳佳握紧了枕边的桃木剑,指尖触到剑鞘上的红绳结——爷爷用血泡过的地方,正微微发烫。小乐猛地抬起头,对着门低吼,脊背的毛全竖了起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
月光从缝里挤进来,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影子的主人没进来,只是在门口站着,能看见一截红袄的衣角,在风里轻轻晃。
林佳佳把桃木剑举在胸前,手心全是汗。她想起爷爷的话,想起奶奶颤抖的手,想起三婆怨毒的眼神。
“你走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异常清晰,“账是太爷爷欠的,跟我没关系。”
门口的影子顿了顿,似乎在笑。接着,那道红袄衣角慢慢退了出去,脚步声顺着屋檐下的走廊,往祠堂的方向去了。
小乐追到门口,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叫了两声,又跑回来趴在她脚边,用脑袋蹭她的手背。林佳佳低头时,看见桃木剑的红绳结上,那点暗红的血珠,像是亮了一下。
天快亮时,她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又回到玉米地,晨露沾在睫毛上,奶奶的笑声像银铃,爷爷蹲在老槐树下编竹筐,小乐叼着野山楂跑来跑去。没有人提起红袄女孩,没有桃木剑,没有祠堂里的秘密。
醒来时,阳光已经透过窗棂照在脸上。小乐正趴在窗台上晒太阳,尾巴摇得悠闲。祠堂的方向传来爷爷编竹筐的噼啪声,灶房里飘出槐花饼的甜香。
林佳佳摸了摸枕边的桃木剑,红绳结上的血珠已经干了,留下个暗红的印记。她突然明白,有些债或许躲不掉,但有些守护,也从未离开。
收拾行李时,她把桃木剑放进帆布包的最底层。奶奶塞给她一大包烤玉米,爷爷往她兜里揣了把晒干的艾草,说能驱虫。小乐叼着自己的牵引绳,蹲在门口等她,尾巴扫过门槛上的阳光,留下一串跳跃的光斑。
走到村口老槐树下时,林佳佳回头看了一眼。祠堂的门敞开着,供桌旁的油灯已经灭了,只有那柄缠着新红绳的桃木剑,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爷爷和奶奶站在院门口,身影被拉得很长,像两株守着土地的老玉米。
小乐突然对着祠堂叫了两声,又蹭了蹭她的手心。林佳佳握紧帆布包的带子,转身跟着大巴车的喇叭声往前走。
她知道,红袄女孩或许还在某个角落等着。但她也知道,只要这柄缠着红绳的桃木剑在,只要身后那两道守望的目光在,她就什么都不怕。
帆布包里的桃木剑,轻轻动了一下,像是在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