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主掌中枢的顾逸更不知出于何考虑,竟然放弃令建章师北上长江迎战的任何一种可能,而直接选择投降称臣。
难道他以为南朝肯称臣了,北羌便会立刻回师善了吗?
历来汉地诸侯之间的争战,多半是割地称臣便可结束,最严重的也不过剥夺封地,但于百姓并无多大妨碍,不过是换了一拨人管理而已。但北羌南下,却真的是要亡国灭种,彻底将制度自农耕带回去奴隶时代。
这些,她不信顾逸不知。若她在,也必然会劝说顾逸,至少派出建章师设法拖延时间,以待李重毓和樊缨的援兵。
但现在,于公于私,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公仪休奋然道:“可你,是唯一能改变师父心意的人!”
阿秋几乎以为听错,愕然道:“我?”
若是从前,她风头无两全盛之时,听到此话,或者还会相信。但到了如落水狗一般的现时,她只觉得哪怕路边随便找个人,在万俟清心中的观感都会比她好。
师父自视何等之高,生平一不能容叛徒,二不能容废物。而此刻的她算是二者全占。
公仪休似话到口边,又强忍了回去,道:“你应知师父的目标,是天下一统。其实由北统南又或者由南统北,对他来说并不那般重要,否则他也不会让你入宫,让我入朝,只是目下北羌军事实力较强,故他押注北羌。”
阿秋抬起眼来,正视公仪休道:“但我的任务,已告全面失败。他应当对我极其失望。”
而与此同时,她的心中立刻浮现了墨夷明月派给她的任务,那便是刺杀东宫谢迢,让南朝后继无人,自行崩溃。
这一招,的确是自内部瓦解南朝权力集团的高招。
公仪休道:“若你能向师父证明,你可以完成由南统北的大业,我相信师父会同意将他的立场,改成支持南朝。”
他急切地道:“师父本来就并不认同北羌落后野蛮的制度,亦曾在北羌尽力推行汉化。若能直接以一个汉人政权统一天下,在他来说各种阻力要小得多,毕竟这已经是延续千百年的现成传统,事事皆有成法可依。他只是太不看好南朝的军事实力而已。”
他后面的话,阿秋几乎已经听不见了。
在她,这几乎是石破天惊的想法,是在她脑子里从来不可能想象得出来的设计。
连上官谨和顾逸都做不到的事,让无权无勇的她来做?
她几乎要以为公仪休患了失心疯,方才这般胡言乱语。
她将头靠在车壁上,喃喃地道:“即便真的要由一名兰陵堂弟子统一天下,那不该是你或者墨夷师兄吗?怎会是我呢。”
她的疑问亦非没有缘由。若论纵横捭阖经略国策,公仪休号称兰陵堂第一才子,麾下“九鼎”更是潜藏朝堂深不可测的一股势力。若论帮会势力和信息谍报,刑风堂有网罗天下之名,墨夷明月本身更兼胡汉双重血统,他们无论谁,都天然地较暗杀出身的她更有优势。
公仪休似是有什么话到了嘴边,最终却强咽了回去,道:“但只有你,是可以影响师父意向的人。”
“师父会对你心软,会因为你的顶撞而大发雷霆,失去理智,会恨不得将你抛诸脑后,好不必再想到你。但你要知道,有一句话叫爱之深则恨之切。换我和墨夷师弟其中任何一人,要我们拍着胸脯说,我们可以完成由南统北的大任,师父只会嗤笑了之,因为理智和实际。但若你这般说,他只会全力支持你,哪怕南北如今形势如此悬殊。”
公仪休略顿了一顿,仿佛恢复了些许冷静。
“因为,他相信你可以做得到。你是他唯一愿意全部押注的人。”
阿秋听得自己虚弱而茫然地道:“为什么是我?”
公仪休仿佛也找回了能说会道的惯性,侃侃道:“因为你是兰陵堂近百年来不世出的天才,你是唯一能够以血脉开启‘刺秦’的人,仅凭这一点,作为天运之子,整个兰陵堂都没有人能够取代你。自你小时起,师尊在你身上曾寄予的厚望,便远超过我们,而你亦从未让他失望。”
“不要忘记了,刺杀之术是兰陵堂的根本,而师父期待兰陵堂能出现如荆轲一般,凭一己之力扭转天下时势的刺者,方可在千载之下,令战国刺者的光辉可以再现世间。”
为什么是她。为什么不是别人。为什么高傲狂狷的师父对她寄予如此重的厚望。
无数混沌的疑问,在公仪休侃侃而谈的解释中,最终变为泥沙俱下的洪流,漫过她的心间,封死了她任何质疑的出路。
可即便一切正如公仪休所说,她可以令师父支持她,来完成由南统北的大业。问题是她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做成这件事。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感觉自己陷入了深深的迷惑与混乱中。
一阵劲风忽然毫无预兆穿窗而来,伴随着风声飞扑进来的还有一袭白衣若雪,背负“冰篁”的上官玗琪。
但见她素常止水不波的面容此刻透着苍白,仙子般的白衣上却是点点殷红血迹。
阿秋骤然睁开眼睛,瞧见她的样子,亦是大吃一惊,立刻下地要来查看她身上伤势。
上官玗琪挥手止住她,自行点了胸前数处大穴止血,立刻盘坐地上运气。
她同时向外传声道:“瑶姑姑,请催马能走多快便走多快,看我们能否在万俟尊者赶到之前,逃回上官禁地去。”
阿秋起先完全无法想象上官玗琪居然会有受伤的时候,便连公仪休也是目瞪口呆,不知谁能将上官玗琪重创至此。就凭刑风堂那些人,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有这样的本事。
但此刻谜底当然已经揭晓,那就是公仪休闯刑风堂救人,先后被左使辛夷、首座祝左思拦截,已经拖延了时间。阿秋和公仪休两人的师父兰陵堂主万俟清已经闻讯而来,且出手重创了为他们殿后的上官玗琪。
阿秋本则困倦欲眠,此刻却完全清醒过来,瞧着正在运气疗伤的上官玗琪,只来得及与公仪休面面相觑。
上官玗琪调息一周天,方能再度开口说话道:“我正与刑风堂众人鏖战,以一剑之威迫退了那祝左思,万俟尊者忽然在我背后出现,我来不及反应,已中了他一掌。”
阿秋心知,中万俟清一掌可非同小可,她在武圣祠受了万俟清两掌,险些心脉俱断,那还是万俟清留手了的结果。
公仪休眉头深拧,道:“对晚辈背后出手,这并非师尊高傲自负的风格。”他顷刻醒悟,瞧着上官玗琪的神色有些复杂,道:“那么他大约本来是不想让你见他之面,只想迅速将你一举击倒,然后前来截击我们。”
上官玗琪大约没有想得这般深入,只是略一沉吟,而后点头道:“应是如此。”
阿秋急道:“那你伤得如何?还有,”她忽然想起一事,变色道,“你既已脱身赶上我们,我师父的武功只有比你更强,岂不应更早赶上来?”
上官玗琪的脸色惨白如雪,却安然自若道:“不必担心。我受了背心一击之后,因不知是何人,只知是生平从未见过的可怕敌人,本能之下全力出手,左手‘七星’、右手‘冰篁’合击,使出君子剑绝学‘日月同辉’,遂也将他重创。没有半个时辰稳住伤势,他是无法再度追上来,且此后恐怕也难免留有内伤后患。”
公仪休张大嘴巴,不可置信地瞧着上官玗琪,脸色褪成苍白,震惊得再说不出一句话。
他声音颤抖道:“你的意思,是师父也被你重创,而且恐怕日后内伤难愈?”
而由此,亦终于可见出公仪休对师父的真心关切。因他所有面上神情,均是懊丧、痛悔、内疚,可想见其内心是何等翻江倒海。
上官玗琪闭目,平静地答道:“我当时看不见是谁,只晓得稍错须臾,我自己命也不保,故不得不全力使出压箱底的绝技。抱歉。”
她这声抱歉,却是向公仪休所说的,显是明了他心中愧悔。然而她说得很平静,因在她也是无奈之举。
换了阿秋自己,想想若是万俟清这般的高手自后偷袭,应对之策必然也只能是全力以赴,绝不可能还有心思留手。
阿秋已顾不得其他,立刻跳下榻来,伸手相抵上官玗琪之背,为她源源不断输入真气,兼查探她体内虚实。
她心中又痛又怒,想的是万俟清既受了剑仙的全力一击,又怎可能不全力反扑。上官玗琪伤得必然也不会比万俟清轻。
她对此事看法与公仪休有别:无论上官玗琪如何重创师尊,那始终是师尊偷袭在前,并非上官玗琪故意要下此狠手。上官玗琪一生云淡风轻,何时曾与人拼命。师父若不逼她,她当然也不会全力使出那招“日月同辉”。
她一探之下,亦是全身心都冰凉了大半。
上官玗琪心脉已断大半,余下亦只是强撑,且正越来越弱。这必然是因她受背后掌击之后,仍强撑着全力运功,将功力运至极致使出“日月同辉”,又在重创万俟清后,强压伤势一直不断的沿马车辙迹奔驰而来,好赶上他们。
阿秋眼中热泪涌出,情不自禁地悲声道:“你既受了伤,为何不立即觅地养伤,还要这般奔来,耗损功力?”
上官玗琪惨白容颜绽出一丝微笑,道:“仍是担心你的安全。这般一闹,万俟尊者必定只有怒上加怒。左相此刻也受了伤,待万俟尊者再赶来时,左相联同我、瑶姑姑三人一起出手,方可保你平安离开。若只剩他们两人,必定不敌,你若给抓了回去,那么所有人的努力,都会前功尽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