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清终于失去耐性,冷然道:“是你不识好歹,就怪不得本人不懂怜恤孤儿寡妇了!”他双掌连振,掌风带动空气发出尖锐啸鸣,化作铺天盖地掌影,直将司马瑶牢牢笼在其中。
阿秋知道师父即将下杀手,立刻大声道:“师父且慢!”
万俟清背对着她,将提起的左掌缓缓放下,不辨喜怒地道:“原来你还知道我是师父。”
另一掌却间不容发,将司马瑶劈得飞跌了出去。
司马瑶背脊撞到马车上,哗地吐出一大口血,扶着车辕站起,脸上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万俟清同时身形缓缓转过来,一双眸子充满邪异狠厉之色,晶光四射,口中淡淡道:“你胆子不小。”
从来没有人能在他手底下救人。
无论作为北羌国师,战场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拓跋汉,还是武林中最为神秘、谈笑杀人的兰陵堂主,从来没有人可以张口命令他做什么,更遑论以这般出声喝止的方式。
但无论如何,他确没有下手杀死司马瑶。
阿秋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师父还是肯听我”。
但当然,也极有可能是万俟清本就不愿击杀司马瑶这位前朝皇室,而阿秋自己出来,亦正好给了他台阶下,不必枉杀一人。
万俟清是杀伐决断,却绝不是杀人狂魔。司马瑶是上官家守墓人,又是前朝皇室,虽无实权背后却是干系复杂,可以的话,他也不想多结冤仇。
阿秋已来不及多想,她立即顺势伸手,将“刺秦”横于自己颈前。
刺秦兵气森然,直刺入她的肌肤,隐隐生痛。
见得阿秋动作,万俟清原本凛冽眼神瞬时微眯,而阿秋立刻感知到他神情细微变化。
冷酷之中有了一丝震惊和不解。
她立即开口,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道:“请师尊放过我们,否则阿秋今日会自尽于此。”
万俟清的脸色不出她所料,瞬间勃然大怒,这怒气夹杂着冷漠阴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之感,较之阿秋一开始看到他的样子,只有更过十分。
整片空间的气氛瞬时凝滞,犹如雷霆压阵,含而不发,却是人人均可感知有一场倾盆暴雨,电闪雷鸣迫在眉睫。
而阿秋横着匕首,没有半点退缩。
刺秦的锋芒已经割破她的皮肤,有血迹正渗出,慢慢下落。
此刻无论车外的司马瑶,车内的公仪休和上官玗琪,心都提到了嗓子口,皆因挑衅万俟清是风险极大的一件事,稍有不虞,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经历了似乎暗无天日的漫长等待,万俟清俊伟至于完美的面庞上,终于生出一个冷酷残忍的笑容,道:“你是否高估了你自己?”
阿秋早有准备,当仁不让地道:“弟子不敢。但弟子有豁出性命的觉悟。因再度落在师尊手中,也会是生不如死。”
万俟清的脸容从森冷转为不屑,最后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由得一丝诡异笑容在他唇边越扩越大。
他举掌作势,飞身掠起直向马车扑去,竟是完全不考虑阿秋的威胁!
他蓄积的气势在空间中不住变化,掌力积聚若雷霆雨云,是不分青红皂白,要将车中所有人一举击灭的模样!
他口中同时冷然道:“那你去死吧!”
“今日不但你要死,他们也一样!”
阿秋完全没有想到,被彻底激怒的万俟清竟然是此种反应,再不考虑任何后果,要将此地人全数击杀干净,而根本不管这其中甚至有东宫飞凤首座上官玗琪,他的大弟子公仪休。
但到此刻她再想任何也是多余。
兰陵刺者从无言而不信,她既作出了玉石俱焚的姿态,便自有这份决心。
她手上用力,欲将“刺秦”横拉过自己咽喉。
既以生死做赌注,便有愿赌服输决心。
只是连累了其他人。
眉心忽然传来急促刺痛。
“住手!”一个熟悉声音在脑中吼起,阿秋突如其来受此惊吓,本能微颤,“刺秦”脱手坠地。
眼见有人紫袍如云,飞速掠过她眼前,迅若鬼魅地窜到马车顶上,雪白拂尘探出,银丝瑞气千条,硬接万俟清双掌一击。
更有人欺身而近,下一瞬,她已靠在一个温暖宽厚的胸膛上。
熟悉的草木清香,夹杂着冰雪气息,幽幽迫近她的鼻端,原来那是,自小萦绕梦中的气息。
知道是谁了,她鼻子一酸,再也说不出话来。
头顶那把向来冷峻温和的声音,此刻也失了常态,变得急切:“切不可做傻事!”
阿秋身体发僵,再也没法动弹。
她曾千百次地设想过与他重逢的情景。
但她不敢面对他。
他们之间发生过那么多,该或不该发生的事。
最后他选择放弃她,叫她离开。
如果这便是他的决定,她尊重。但不代表,她好受。
万俟清一击被挡,随即飞还落地,落处正在阿秋身前,五丈开外。
几乎与此同时,顾逸已立刻抢出,自阿秋背后转至她身前,牢牢护住她的身形,不令她被万俟清得见。
马车顶上,一身贵盛紫色衣袍,已回复贵宦打扮的荣月仙,亦是本朝的大宫监荣遇,正手执塵尾,神情凝重而立。
雪白长眉下,枯槁脸容上有红光一闪而逝,显是强压下伤势。
万俟清一击不中,却仰天长笑,其状狂傲之极。
顾逸和其余人却并不开口,静默伫立,只等他笑完。
说是“其余人”,因阿秋能感到身后还来了不少人,但她因着顾逸的出现,甚至来不及回头去看。
万俟清笑毕,冷然道:“顾少师,你终于还是来了!”
阿秋听得心中一跳。这般说,竟像是万俟清早已料到,顾逸会赶来一般。
顾逸轻轻将阿秋推后,向前跨出一步,再跨出一步,金羽乌氅无风自动,更添肃杀之意。他沉声道:“若我来晚一步,此地又会如何?万俟尊者,虎毒尚且不食子,你为何对自己的徒弟,全要赶尽杀绝。”
自宫城南广场金水楼顶,万俟清与顾逸一战之后,他们终于再度面对彼此。
万俟清冷笑道:“你只知他们是我徒弟,可知他们对我又做了怎样的事?”
顾逸沉声道:“他们即便背叛于你,那也罪不至死!阿秋纵然忤逆,她也只是想救她的伙伴和师兄,并未想要你的命,你为何非要她的命?”
万俟清如不认识顾逸一般,目光闪闪打量着他,而后嗤笑道:“原来人说得不错,顾少师竟真的是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君子。”他的语气中,充满讥嘲之意,是在嘲讽顾逸迂腐的善心。
顾逸却丝毫不为所动,道:“你是否要看看自己此刻是什么样子?”
阿秋虽然避在顾逸身后,一声不吭,但却知道顾逸所指。
一直以来,师尊无论在世人面前的形象,又或者在兰陵堂的形象,都是风度翩翩,温文尔雅,虽自有一代宗师的那种魄力气象与杀伐决断,但绝不是一个攻击性全然外显,冷酷无情,视人命若草芥的魔王。
相反,他的个性如雪山日出一般恢弘壮丽,更有包容万象的博大气象。
但此刻的万俟清,白衣破碎,形容狠厉,从前深邃平静如湖海的眼眸,仿佛褪去了最后一丝人性情感,只余无尽冰冷与凛冽。
那是令她这般的刺者,目光触及都会哆嗦的寒冷深渊。
联想起师父方才对她和其余人狠下杀手,赶尽杀绝的模样,她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这确不同于往日她印象中的师尊,几乎就像变了一个人一般。
哪怕师尊从前确有功利实用理性,赏罚分明,威严不容触犯的一面,但这也绝不该是他一贯的做法。因为得罪上官家、杀掉阿秋和公仪休以图痛快,对他的功利事业并不会有半点好处。
万俟清闻言,仰天大笑,而后冷然道:“我不过是对蠢人失去耐性,懒得再装而已!”他以手指向阿秋,再逐一指过场中的公仪休、上官玗琪、司马瑶——这时他们都已经离开马车,站了出来。
被他指到的人,无不感到一阵巨大而凌厉的压迫感。
他冷然道:“他们一个一个,都这般蠢的抱做一团,自我感动,不惜生命,可为了什么?”他再指向阿秋和公仪休,嘶声道:“看看我这些年辛苦培养的神兵堂主和一言堂主,他们都在做什么?”
他再指向上官玗琪,狂喝道:“南朝一代剑仙,上官首媛,使出与我两败俱伤的招数,又是为了什么?”
他厉声狂笑道:“他们这般挑战我,是为了天下大业吗?为了江山永固吗?都不是,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那就是所谓的情义!”
笑毕,他狠狠地道:“可他们这般令我失望,挑衅于我,有否考虑过我这么多年抚育他们的情义!”
阿秋到得此刻,才隐觉师尊心性中的偏狭,似乎被今日之事催发到了极致。
造成今日结果,他桩桩件件,都怪到他们头上,而他们确实也都有错,可无论如何说到底,这既不符合师父对弟子们平日宽容豁达的作风,也不符合他行事以目标为重的一贯宗旨。
顾逸沉声道:“从前有人说,中原数个大城焚城、屠城之举,皆出自堂主你的授意,当时我亦未必全信,因我所听闻的兰陵堂主,似乎并不是那般丧心病狂的杀人狂魔,而是一位高洁洒脱的才士,也是一位颇有政治建树的能人。”
万俟清听得他说,目光却是漫不经心,似无所顾地逡巡打量着场中所有人,甚至落到了阿秋背后去。
顾逸继续道:“今日看到堂主性情大变、视至亲人命如草芥的这样一面,我才终于确信,当初之事,是你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