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顾逸一句句话说出,万俟清的脸色越来越冷,及至最后,他俊伟无匹的容颜已如覆了一层冰雪。
最终,他极冷极冷地瞧了藏在顾逸身后的阿秋一眼,淡而又淡地道:“好。本人宣布,神兵堂主,兰陵荆轲,今日起从此与本门再不相干,而本人亦不会再过问她任何事。”
说毕这句话之后,他再道:“我可以走了么?”
竟是眼角都不再扫一眼阿秋。
顾逸微一点头,道:“堂主请。”随即身形闪开半丈,让出来路,却仍是不动声色护住阿秋所在的方位。
万俟清昂然从他身前走过,一眼都不再多看。
阿秋忽然想起一事,忙跪于地,自袖中取出刺秦,双手高举过头,道:“‘刺秦’为兰陵堂传承信物,阿秋不敢再执,请万俟尊者收回。”
她始而醒觉,无论是当年万俟清击她两掌,又或今回被提回刑风堂大牢时,刺秦这般重要的信物,万俟清却从来没有将它收回。
万俟清这才转身,漠然瞧她一眼,道:“不过是块废铁,你用得惯了,便一直用罢。”
又嗤道:“此刻你这般依赖这个姓顾的,但世间男子最是变化不定。他能抛弃你一次二次,也能有三次四次。或者有一日,你发现你要靠的还是你自己。”
阿秋跪在当地,未料万俟清竟然说出这番话来,直愣住了。高举着双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万俟清直掠过众人,就那般头也不回地飘然而去,没入山林。
一群人中,最先开口的却是公仪休,他咳嗽一声,道:“对不住,少师,下官还有些私事要处理,先行告退。”
阿秋心知他必是要追着万俟清去解释,而顾逸亦不留他,只是微一颔首。
接下来却是司马瑶,她拱手向顾逸道:“妾先带上官首座去疗伤。”随后将上官玗琪扶上马车,自行驾车离开。
临行前上官玗琪面色苍白,却仍不忘以忧虑眼神瞧了一眼阿秋。
而后退去的却是荣遇。她犹豫地瞧了瞧顾逸,又瞧了瞧阿秋,欲言又止,最终却仍是什么也没有说,默然离开。
此刻场内除了阿秋与顾逸之外,便只剩下了一个司空照。
司空照收起双锏,略一犹豫,却终是走到顾逸面前,一字一句地道:“末将斗胆,不得不提醒少师一句,”
阿秋就在顾逸身后,司空照却也不避讳她,清清楚楚地道:
“别忘了您曾答应陛下的事。”
她这一句咬得却重,似是特意要让阿秋听得明白清楚。
顾逸答应了谢朗什么事?
这一个念头在阿秋心中刚掠过,司空照已然向她一抱拳,而她回忆起上次她相助之恩,立刻拱手还礼,而司空照就这般走开了。
阿秋心中迅速整理思路。
之前她被迫离开建章宫时,亦是司空照传的话。并且还告知她,这也是顾逸的意思。
“也”的意思,必然是之前亦有人提出此议,而顾逸不过是没有反对。
谁还能代表整个建章权力中心提出意见,且连顾逸都不能反对?
云龙殿内,缠绵病榻、不住咳嗽的那个身影渐渐变得清晰。
是谢朗。
她回忆起了当初她刚只身返回建章宫时,病榻上谢朗看到她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那眼神是敲打。
是已经知晓她的来历,不过看在顾逸的情面上权且容忍。
说到底,能活跃于南朝权力中心,并被其接纳的人物,谁不是世家数代扎根于建章,家门熟稔,背景明确,彼此知根就里,因此方有真正的信任和合作。
哪怕身世清白,谢朗也根本不可能接受一个外来者,一个宫外来的乐伎忽然成为主角和伙伴,更遑论这乐伎还是兰陵堂潜伏进来的刺者。
只是其时顾逸已去,他也确实需要“少师传人”这样一个象征稳定人心。而她与顾逸同源的真气亦可帮助他稳住心脉,疗治旧疾,在这上头亦算替顾逸发挥了作用。
但如今正主已回,谢朗当然不觉得她还留着有什么必要。
故此,他下令驱逐,而顾逸也没有反对。
与其说是“驱逐”,不如说是“礼送”,而且那般客气地出动了御林军大统领司空照来护送她出宫城。对于谢朗一个皇帝而言,已算得非常客气且体面了。
虽不知顾逸此番为何会及时赶来,但从司空照的话中,也能听出,顾逸是答应了谢朗某些事,谢朗才同意他前来。
至于为何顾逸来救她,需要经过谢朗的许可,答案便在眼前,非常明了:因为还出动了大内第一高手荣遇,和御林军大统领司空照。
这两个人均是谢朗的心腹,可说是谢朗最信任的人。
顾逸此来救人必然已经料到,不会是一对一的与万俟清决斗,而很有可能遇上人数较多的兰陵堂弟子。而即便是一对一决斗,顾逸与万俟清本就伯仲之间,他不是决斗拼输赢而是要救人,所以为应万全,宫中出动了这两名高手。
但这既是助力,也是监视。
因为此刻,司空照正伫立于数十丈外的道旁,背向他二人,宛若石柱般一声不吭。
而荣遇必然在更远的地方等着,只是并未现身。
司空照本可以如荣遇般避开,但她没有。她临走前和顾逸说的话,与她此刻的态度,便是清楚明白要向阿秋表明,她便是奉谢朗之命,前来监视顾逸的。
这是警告阿秋,不要有任何妄言妄行。
阿秋想到这里,心下便已洞然明彻。
即便除了司空照,所有人都已经离开,四下一片空寂,顾逸也仍然在前方站着,并未转身。
而此刻阿秋望着他的背影,却是百感交集。
他的发色,终于完全恢复成了正常的黑色,便连原先间杂的银丝都不再有。
她也记起来,在建章这些时日,即便在他未曾痊愈的时刻,他也曾以“栎阳神君”的模样,暗中保护过她。
顾逸回来了。
而更早更早的时候,在她尚且幼小的时候,栎阳废殿那些,与这个人相依为命的日子,历历都在眼前。
那时的顾逸也回来了,回到了她的心里。
她的心只觉得柔软,同时亦充满着酸涩与苦痛。
这是她一生都不想离开,不想告别的人,他是她的开始,也是她的命运。
只要他回来,只要看见他,所有自己曾一人经历过的孤单和漫漫长夜都不算什么。
她记忆的拼图终于完整。
原来从前少的最重要的一块,便是他的名字。
“顾逸。”
此刻她终于再度,郑重地叫出这个名字。
顾逸听得她呼唤,身形微颤,却仍旧没有回过头来。
从顾逸现身于此,直到现在,除了一开始那句“切不可做傻事”之外,他都未和她说过一句话,也未曾正视过她。
虽然他此行,明明白白便是为她而来。
“顾逸。”
她再一次叫出他的名字,声音都在颤抖。
顾逸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仿佛听不明白,含糊着应道:“阿秋?”
她的眼睛里终于流下泪来。
可她极力控制自己,以宛如匕首刀锋般的尖锐精确,一字一句地道:“谢谢你。”
顾逸的声音有些诧异:“为什么?”
她很快速,却也很大声地道:“谢谢你这次来救我。我想,一直以来,我都在给你添麻烦。你有那么多的事要操心,我……”
她声音哽住,而后果决地道:“方才万俟尊者与我划清界限,从此两不相干,而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
“顾逸,从今日起,我也不再是你徒弟,而你本来也没有教过我什么。从此,我们两不相欠,各走各路。”
她忍着心痛与不舍,终于说出了这句话,而后掩面转身,拔足而奔。
她掠过司空照身边时,司空照恍如未见,更没有阻拦。
顾逸听得最后一句,立即愕然回头,却只见得她奔跑远去的背影。
他刹那间像有万语千言,却堵在了胸口说不出来。脚下本能发力,想去追她,却被路中央的司空照拦个正着。
司空照瞧着他,眼中一点笑意也无。
“少师,纳降所有事宜,还在宫中等您裁决定夺。三日之后,使团便需动身。”
她再补充了一句:“往好里想,她总算自由了。”
顾逸再说不出一个字。
此刻肩上重担,此生心中所担,都在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键时刻。
而和她之间,是太复杂,太温柔的纠葛牵扯,无论怎么说,现在都不是适合解决的时候。
他救了她,又自万俟清手中要出她的余生自由。
至少此刻,应该是够了。
阿秋拔足奔出二三里地,方才渐缓过气来,脚下速度放慢。
她只觉自己满面是泪,而心中疼痛只有更甚。
以后,不会再见到他了。从此山水陌路,两不相干。
她分过他的心,乱过他的神,这些她都知道。
在没有她出现之前的岁月里,他也一直都好好的。人都说少师顾逸生平不近女色,刻苦自律,她现在很明白,那是因为他以天下为己任的目标,不容他有丝毫的分心和懈怠。
他不会选择她,而只会远远地将她放开,放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放她海阔天空,自由翱翔。
但那绝不会是他的身边。
眉心的跳动告诉她,在她飞奔而去的同时,他也正启程,朝着相反的方向,往越来越远的方向而去。
也许将来,北羌正式受降后新朝建立之时,他真的会北上去新的天朝都城:洛阳,或者长安。即便不是新朝国师,也会有同样重要的位置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