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那时,便是真的天各一方,永不再见。
此后山河落日,故都秋深,他还会想起她,记得她吗?
一念及此,阿秋心中钝痛,再无法承受,重重一跤跌倒在草丛中,只觉全身力气已被抽干。
她很想就此趴下,躺倒地上,不必再起来。
反正也没有什么别的事需要她再做。
没有什么人需要她。
所有人都已经离开她的世界。
她的世界也因此变得静寂无声。
仿佛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的思绪停止,化为空白。只有风吹过草丛的沙沙声。
她合上沉重的眼皮,听着自己越来越远的心跳。
都走了……挺好。
一切,都与她不相干了。
“阿秋,阿秋。”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来来回回的响着。
但那不像是催促,更像是温柔的感叹与唏嘘。
有风拂过她的脸颊,宛若轻柔温暖的触碰与安慰。
她再没有力气应话,模糊的意识里却也辨认出了那个声音是谁。
那是从小到大,每逢处于极致孤独的绝境时,便会在她心中回响的声音。
是这个声音陪伴着她,令她即便在雪原的苍白上,大牢的黑暗里,彻底的心碎中,都不曾发疯。
她咕哝道:“别吵,阿秀。”
她翻了个身,接着再睡。
她不想醒来,不要醒来。此刻意识若沉没于混沌之下,就不会感受痛苦。
感受到那已经支离破碎的现实。
这世上没有人要她。
另一把浑厚霸气的男子声音忽然响起:
“握住那匕首。”
她尚是初次听到这声音,即便在梦中,亦是悚然而惊。
这声音似曾相识,却又不是那般的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却又绝不是常常聆听的亲切熟悉,而是有种陌生之感。
但她依然无意识地遵循那声音的吩咐,循迹摸到了“刺秦”。
那声音有种威严和尊贵之感,似根本不容抵触。
在触到“刺秦”的瞬间,一股强有力的热流似电触一般,窜过她全身血脉。
那是刺秦与她早已建立的血脉相属的誓约。
而她亦震颤醒来。
耳畔的男子声音正在远去。
“‘刺秦’上沾有初代帝王之血,那才是它与你血脉相融的原因。它能唤醒你,你也能唤醒它。”
阿秋倏然睁开眼睛。
最先所见,是头顶生丝织就的床帐,其上小孔均清晰可见。
丝丝光线射入,一室洞明如雪。
这里地方虽小,却是窗明几净,案上有一只样式古朴庄重的陶瓶,其中插着几杆翠竹,绿影娑婆,柔篁生姿。
阿秋坐起身来,但见窗外映入室中的,亦是满眼翠竹,有无限生机轻盈流动的意趣。
窗外鸟鸣虫唱,热闹非凡。
她虽不知身处何地,却异常的,生出一种别样安心的感觉。
这种感受,即便是在她长大的兰陵堂也不曾有过。
这里的每一样事物,无论翠竹、几案、床纱,都透着一种晶莹洁净的感觉,却没有一样多余之物,空间疏密合宜,每一寸都恰到好处,显示出主人必是一位高洁超逸的人。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室内的寂静被打破,窗外竹枝上,原本停着的一行竹雀瞬间惊起飞去。
进来的,却是一位目光明澈,形容可亲的中年美妇,正是曾为上官玗琪驾车的司马瑶。
阿秋想起上官玗琪曾说过,司马瑶既是她的师父,亦是她的亲人长辈,心中恍然大悟,此处必然就是上官玗琪修炼剑法的家族禁地。
难怪每一处都透露着,如上官玗琪本人般闲云野鹤般的超逸。
也只有这般山明水秀、清灵通透的环境,才养育得出上官玗琪一般空灵雅淡的性情。
她立即作势抱拳,如上官玗琪一般称呼道:“瑶姑姑!”
又道:“我只记得自己晕倒路旁,必是瑶姑姑将我捡了回来,大恩不言谢,请受阿秋一拜。”说着在榻上便要行礼。
司马瑶满面欢容,立即便扶住她,露出一个亲切笑容道:“不必如此多礼。”略一踌躇,才隐含歉疚地道:“其实早在你离宫时,司空上将军送你出城,我就该接你回这里,却被你师父……万俟尊者所阻。姑姑武功不及万俟尊者,抢不了你回来,才累你多吃这些苦。”
阿秋却是想也不想地道:“怎会是姑姑的错。阿秋本就是外人,上官大小姐担忧我无处可去,请姑姑来接我,乃是朋友之谊。姑姑为我一个外人,明知不敌仍力拒兰陵堂主人,这是何等的义气,阿秋已感激不尽!”
她所说,句句是她心中所想的真实感受。在她被建章逐出之时,上官玗琪亦是分身无术,却仍在为她打算,而司马瑶与她没半分关系,仅因为晚辈弟子之托便出禁地来寻她接她,她此前人生,从未有过这般素昧平生,便受人真心扶助的经历。
司马瑶目露欣赏之色,道:“你是个知恩、明礼的好孩子。玗琪有你这般的朋友,我很放心。”
又道:“她肯托我接你,你必然是她很重要的人,可你为何至今仍称她上官大小姐这般生分见外呢?叫一声玗琪姐不成吗?”
阿秋未料到她竟会问起这个,吐了吐舌头道:“大约是上官大小姐冰雪之姿,天人之貌,我对她景仰之情多过其余,故而不敢造次冒昧,总觉得若与她平起平坐,都是对她的亵渎,更遑论姐妹相称。”
司马瑶听她说得夸张,不由得失笑道:“确是如此,他们上官家的人都是这个样子!”说完这句,她立即不好意思的掩唇,一副自怪失语的模样。
阿秋心想她说“上官家的人”,那除了上官玗琪又还有谁呢?
但见司马瑶虽年逾不惑,却仍然气质天真一如小女孩,忍不住打趣道:“瑶姑姑说上官家的人,难道你不算是上官家的人吗?”
司马瑶瞪大美目,理直气壮道:“我当然不算了,我姓司马,是……司马家的人啊。”她一语及此,声音却渐低落了下去。
阿秋见她模样,自悔失言。
她在朝时已经听说过,司马瑶是前桓琅琊郡主,算起来是末帝司马炎的堂妹,为避前桓之祸才托身于上官家。
如今前桓已灭,司马家各支亦毁灭殆尽,重提此事,司马瑶当然不会好受。
阿秋立即将话题岔开道:“我记得上官大小姐当时亦受了重伤,岌岌可危,不知她此刻身在何处?”
一提上官玗琪,果然成功地分散了司马瑶的注意力。而此事确也事关重大。
司马瑶脸上现出忧虑之色,道:“我与玗琪离开现场后,便在左近等待你。而果然没多时,便见你飞奔而出。我一路跟随于你,见你情绪激动,也不敢打扰,直到你倒地不起,方始将你带上马车送回来。”
阿秋心想那自己那般失态痛哭,必然都落在司马瑶眼中了,只觉极不好意思。
司马瑶恍如无视无闻,继续地道:“玗琪同我送你回来,在此地调息了一日夜,便推说身上已经恢复得差不多,要立即回宫去。我知她并未痊愈,但此刻纳降在即,由不得出半点差错,也许事关重大,她是不得不立即带伤离去。”
阿秋想到上官玗琪伤成那般,还要不得不立刻去宫中议事,可见形势紧急。
一念间又想到顾逸,他亦是在这当口分心来救她,不由得心中隐隐生痛。
司马瑶轻轻地道:“你别多想,此刻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也不会有人来打扰。现在你最重要的任务便是养好伤,然后才可以去想接下来的事情。”
阿秋听她如此说,愈发确定自己所有失态都被司马瑶看在眼中,讷讷道:“给姑姑添麻烦了。”
司马瑶摇头道:“不妨事的。上官家的禁地,从来都是……都会收纳伤心人。玗琪当年到这里时的心境,与你此刻别无二致。”
阿秋不意她此刻会提起上官玗琪的往事,诧异道:“大小姐她也有……这般伤心的时刻?”
她从前只觉得上官玗琪淡若冰雪,鲜少见她流露情绪,更难以想象她会如自己这般大哭大闹。
司马瑶轻轻道:“是啊。那是……因着她姑母,也是我的堂嫂,琰秀的缘故。”
阿秋蓦然想起,上官玗琪曾轻描淡写与她说过,自己入禁地的前后往事。她原本亦是被琰秀作为家主的下一任人选培养,其后因琰秀之死,她遂入了禁地,承担起剑道修行的守墓人之职。
阿秋有感而发,道:“上官大小姐提及您时,说您是家族中对她最重要的人之一。”
司马瑶露出笑容,道:“她尚在襁褓中时,便被琰秀送至禁地,由我抚养了一段时间,到前中书令查明了她的身份,确信是上官之女后,才由她父亲又带了回去。再后来她入禁地习剑,‘七星’剑的剑法也都是我教的。不过她天资过人,我只算得领她入门,其后的修行全靠她自己摸索,如今成就远高于我,故而我也不敢以她师父自居。”
阿秋忽然想起一事,道:“上官大小姐的剑法很是特别,一人而兼‘七星’、‘冰篁’双剑,恐怕上官家历代守墓人都未曾达到过如此成就。方才姑姑说‘七星’是您所授,那么‘冰篁’是前中书令大人所授吗?”
司马瑶摇头道:“上官家剑法传男的便只传男,传女的便也只传女。玗琪初入禁地时,前中书令大人尚且在世,依照传统我也只传了她‘七星’。她之所以动念要继承‘冰篁’,是前中书令过世之后的事。正是他的死,令玗琪决意承担起家族的责任,故而起意修学‘冰篁’。依我看,她不过是在怀念。”
阿秋接过她的话,道:“她是在怀念逝去的两位尊长,想要以一己之力,担负起他们两个人未竞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