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瑶再度以惊讶眼光看着阿秋,良久不语。最后轻轻道:“她视你为好朋友,一点都没有错。你是懂得她的人。”
原来看似冷淡到极点的上官玗琪,却不但是究极于剑,且是深痴于情之人。
阿秋宫中旧交此刻也算不少,在她遇难之时,却只有上官玗琪不惮险阻的赶来,便可见她对于在意之人,不但心细如发,且极其重视,无论自己是否正百事缠身,无限烦难。
阿秋继续道:“幸好世间仍有瑶姑姑你在,她尚有一处可以回家的地方。否则,恐怕她也早已无意活在世上。”
司马瑶全身剧震,不可置信地瞧着阿秋,颤声道:“……便连这,你也看了出来?”
世人眼中的上官玗琪,是南朝首媛,江东第一门阀世族之女,剑术绝高,容颜绝美,仙姿逸态多少人仰慕不及。但阿秋见到她的第一眼,便从她漠然双眸之中,看到了对于俗世的厌倦。
她曾直言,她之所以进宫为飞凤卫,只是为了查清当年姑母之死的真相,对其他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
一个人唯有哀莫大于心死,才会对一切都不感兴趣。
她能达成如今的剑道成就,那纯是自然而然修炼的结果,并不是她的执着和志意。
但因着还有司马瑶在,她仍有生存意志,故曾与阿秋说过,她期望有朝一日可以回来此地,专注修行,再不出世。
但若有朝一日,连司马瑶也不在了,很难说修行于她还有何意义。
阿秋道:“我回忆起上官大小姐每次做事用剑,虽然看似简洁直接,契合剑道之旨,却也总有种不计后果玉石俱焚的感觉。故我总担忧,她其实是否有自毁的倾向。”
司马瑶叹道:“玗琪自幼失母,待她好的人只有琰秀和……前中书令,可两个教养她长大的人都是那般刚烈结局,你可想见这些对她创伤之深之剧。她一直执意要同时修炼七星与冰篁,那是因为这是纪念他们二人,令她觉得他们还存在于世间的唯一方法。”
“他们不仅是长辈,也是她的知音。这两位真正懂得她,爱护她的人已经在这世间远去,对于玗琪来说,生命便再没有了色彩和温度。”
阿秋听着,此刻的她,完全能感同身受上官玗琪的心境。
曾得到过世间最美好珍贵的情谊,而这情谊终究失去。她与顾逸至少不是天人永隔,却也已令她痛彻心扉。
司马瑶站起身来,深深注视她道:“玗琪能交到你这个朋友,真的是太好了。我一直希望,她的心里也能住进一些别的人,那样她或许不会这般孤单。”
又道:“我这里一切都很简易,并无仆从,吃喝均需自己动手。现时你尚在养伤,我可以帮你做一些事,等到你好转了,那可要你自己动手了。”
她最后一句是开玩笑,却令阿秋更加安心,因这便是不将她当作外人,要她只管安心长住之意。
阿秋立刻答道:“正好,我什么都会做,也不讲究吃喝,昔年在神兵堂雪山后原,渴饮雪水,饥了抓一把草籽入腹,有时生剥黄鼠狼皮食肉,什么都吃过的。”
司马瑶皱眉道:“那可太恶心了。生肉我是吃不惯的,你须得烤熟了方能送到我面前。”又道:“我并非刻薄于你,玗琪在这里时,我也是一样差遣的。”
两人相视而笑,室中一派和煦,是阿秋久违的温馨之感。
司马瑶道:“你尚未痊愈,今日不用你做饭,但你可去后山砍一捆柴来给我,我这便去溪边洗菜淘米。”
阿秋便如她所言,起身去后山。原来上官家禁地的后山,亦是处处修篁翠竹,清溪流泉。草愈浓翠,山气清新。阿秋行走于山间,只觉这里哪里像是墓地,简直如仙境一般,难怪上官玗琪只愿长闭其中不出。
其实她心中明知,司马瑶让她来后山砍柴,绝非真的缺那么一捆柴,而是找个理由,令她出来走动,可让心中原本郁积的淤堵散去。
这与公仪休将她自刑风堂大牢救出之后,那一路插科打诨冷嘲热讽,是同样的用意,便是帮助她转移注意力,打开心结。
而她心中此刻无论是想到公仪休,还是司马瑶,都只有无尽的感激。
他们都是肯为她背负干系的人,而她何德何能。
更有上官玗琪自始至终的坚定友谊,支持着她,守护着她。
这些温暖情绪在心中生发,配上此刻阳光明朗的山头景象,连她的心中原本的疼痛,都散去了几分。
不多时她便砍好了柴禾,背回碧溪草庐——这里正是上官家守墓人的栖居之所,却见司马瑶早已煮好了米饭,正在厨下做菜,便知她的猜测没错:司马瑶果然并不指望等她砍柴回来做饭,而只是找个理由要她去走动散心。
司马瑶瞧见她背了一大捆柴禾回来,亦露出笑意,道:“你倒是手脚利落,干活也快。”
又笑道:“能差遣兰陵前惊绝榜首席刺者,神兵堂主荆轲替我砍柴,我这尊贵也是天下头一份了。不知道神兵堂主砍的柴,用来做饭会否更香一些。”
阿秋笑道:“您连南朝剑仙、东宫飞凤首座都使唤得动,我这般一个江湖野人,有什么使唤不了的。再说了,能品尝到琅琊郡主的手艺,才是我的福分呢!”
这已是阿秋第二次提起“琅琊郡主”四字,她话刚出口便已后悔,司马瑶此刻倒是若无其事,只是笑道:“你尝到的并不是琅琊郡主的手艺,因为琅琊郡主是不会做饭的。你尝到的,是后来的上官家守墓人的嫡传厨艺而已。”
阿秋立即想到,被她们如今称一声“瑶姑姑”的司马瑶,从前也是金尊玉贵的金枝玉叶,桓末时,在皇帝司马炎带动的奢靡跋扈风气之下,皇室成员无不趾高气昂,煊赫傲慢,琅琊王一支更向来是皇帝视为兄长般的存在,最为倚重。身为琅琊郡主的司马瑶,自不可能亲自去做饭。
可如今烟气袅袅之中,她腾挪灶下,手脚快捷地如变戏法般变出煎鱼、山菇炒青菜、风干兔肉等几样山野菜肴,入箸处只觉鱼肉片片分明,鲜甜,肥而不腴,兔肉柔韧而有嚼劲,野菜果蔬之类更是清甜甘美,不带带着山间土灶独有的风味,仿佛还蕴含了碧溪草庐本身的灵气。
一箸之中,便有两朝繁华起落,两大家族的显学与秘传,一念及此,她自不免心中感慨。
她一边尝着这生平从未尝过的美味食物,一边问道:“瑶姑姑,你当时为何会入上官家来,做这守墓人呢?”
司马瑶原本正挟一块鱼肉给她,那是鱼腹部最完整肥美的一块。听得她此问,举起的竹箸忽然就那么停在了空中。
阿秋见她神情,立知问得不好了。
她仍记得在朝中时,含糊听到过司马瑶入上官墓地的始末,仿佛司马瑶是名义上嫁给了上官家某位尊长,但其实不但从未成礼,两人甚至连面也不曾见过,司马瑶一抬花轿乍进上官之门,她便下轿挑了盖头,直接来了这禁地。
从此数十年闭门不出,便像世上再没有琅琊郡主这号人物一样。
这般经过,绝非普通女子做得出来。其间必然惊心动魄。司马瑶若不愿提起,也是正常。
阿秋慌忙找补道:“瑶姑姑这手厨艺,当真是连宫内尚食局皆无法比拟。阿秋有幸得入上官禁地,虽不敢觊觎上官家剑术嫡传,但姑姑的厨艺,我是必要偷师的。”
司马瑶举着箸,而神情变幻莫测,沉入了很久之前的往事中去。
被阿秋这么一句,又拉回了现实中。
她轻轻将那块鱼肉放进阿秋的碗里,极慢极慢地道:“若不是你这么一问,我都快忘了我是怎么进来的了。”
又露出一种恍若大梦初觉的神情道:“你可知,这几十年我见的人十分有限。这次出去接你,我是第一次出禁地;而你也是第一个到这禁地的外人。”
又叹息道:“这些事我从未和任何人讲过,便连玗琪也不曾告诉。但见了你,我却很想讲出来。想必你我有缘。”
阿秋不好意思地挠头道:“上官大小姐以剑行天道,叱咤风云,来去自如,必不是我这般的俗人,喜好问东问西,打探人家家事。”
司马瑶破颜微笑道:“我想你刺者出身,平日也绝不会对每一个人都会随意相询。”
阿秋立刻想到确是如此。兰陵堂训,弟子须界限分明。她从前即便对着顾逸,也从未主动去询问他的出身来历,为何入朝入宫。
而她之所以会这般自然地问司马瑶,仍是因司马瑶给她带来的那种温馨家常的感觉,便像是对着家中长辈,仿佛无论问什么,都不会被斥责,而只会得到耐心温柔的回应。
故而自觉不自觉,她便会像小孩子一般,毫无顾忌,问天问地。
其实她要的或者并不是司马瑶的回答,而是这种家常闲聊给她带来的,与女性长辈互动的温馨连接感。
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在上官玗琪身上也曾感受到过。
司马瑶沉浸入往事中去,极慢地道:“你和玗琪,都喊我作瑶姑姑,但实际以上官家的辈分论起来,你们怕是需叫我一声太婶婆才是。”
阿秋被唬了一跳,难以想象这般一个望着只不过是不惑之龄,绝不会比宸妃年龄更大的美丽女子,竟然要被称作“太婶婆”这般老气,不敢置信地道:“瑶姑姑您在上官家的辈分,竟然是如此之高的?”
司马瑶淡然道:“我以宗室之女,入上官家做妾,辈分自然要高的,否则岂不被人轻慢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