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另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了。
阿秋诧异地半张着嘴,几乎合不拢。
以宗室之女,入上官家作妾?
这更是彻底超出阿秋,所有关于建章门阀世族权力联姻常识范畴。
前桓末帝司马炎无所出,而琅琊王族是司马宗室中最显贵的一支,并非琅琊王所有女儿都会被封为郡主,而只有嫡女中,他与当今皇帝最看重的才会承袭琅琊封号。
因此论地位,琅琊郡主只怕是是前桓最尊贵煊赫的女子,等同唯一的公主。
这样的女子论婚配,若讲心悦,则会选一个背景雄厚足以匹敌天家,本身亦出众,完美无可挑剔的青年才俊,那才是天成佳偶,邦之名媛的理想婚配。
若讲权势,那若对方与自己年龄并不匹配,也必然是呼风唤雨叱咤朝堂的权臣,是作为笼络权臣的联姻之举。
无论哪一种情况,都不可能是作妾,而只能是唯一的正室夫人。
譬如穆华英,虽然她是裴元礼的续弦,且几乎比裴元礼整整小了一辈,却是当之无愧,无论朝堂还是世家,众人心服口服的裴夫人。
司马瑶闭上双目,沉浸于往事中,悠然道:“所以当时,我爹差没把我骂死,甚至断绝了父女关系,在朝堂上公然地说,此后再没我这个女儿。并企图说动皇兄司马炎,要褫夺我的郡主封号。”
阿秋再度屏住呼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司马瑶淡然道:“我知他是对我失望,因我这么一做,他立刻少掉了最重要的联姻资本。若能将琅琊郡主的封号自我手中拿回给予其他女儿,他多少还是能补回些自己的损失。不过,即便我是为妾,那也是上官家的妾。面对着前中书令和上官家,皇兄不敢作出公然褫夺封号这种事,否则等同公开落上官家的面子。”
“因此,直至前桓覆灭,我都是独一无二的琅琊郡主。”
阿秋可以想见当时父女反目,兄妹龃龉的激烈。
她终于想得出来一个问题:“那您,为何偏要入上官家做妾呢?”
且嫁的,又并非是上官家有实权的人物。
否则,结果当是历史上出现一位赫赫有名的上官氏如夫人,而非是琅琊郡主从此销声匿迹。
司马瑶偏着头,似已沉入无限美好的记忆中去。
此刻窗外月色半酣,正照射在她俏美不减当年的容颜上,半边脸庞轮廓起伏,秀美如山川竹间的精灵。
她轻声地道:“你生在大衍,不曾见过前朝风华。那你可听说过前中书令‘青衫一剑,倾尽江左’的美名?”
阿秋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问得发怔,心想这事又和前中书令上官谨有什么关系,您嫁的又不是上官谨。
因上官谨是上官玗琪的十三叔公,若司马瑶嫁的是他,那么司马瑶在上官家就不是太婶婆,而只是婶婆了。
她答道:“虽然我不曾亲见过前中书令的风华,却也能从上官大小姐的剑舞之中窥见一二。乾坤定世,冰篁剑舞,君子之风,兼济天下。”
她又有些好笑,若这般说,连上官谨都是司马瑶的晚辈侄孙。
明明未曾喝酒,司马瑶的神情却似是醉了的模样。她颜面微微酡红,目光幽深,仿佛看入了窗外数十年前的岁月中去。
“前中书令是守墓人出身,精研剑术,但当他出仕之后,却从不以武功闻名于世,而是以文臣姿态侍奉朝中,因此,世间名士对他的品评,一度曾是‘青衫一剑,隐世高风’。那即是说他剑法高明,却从未有人真正看到过他出剑。”
阿秋想了想,道:“以前中书令大人宰辅之尊,出入都有随从护兵簇拥,平日均是谈笑饮宴,也不用他亲自上战场杀敌,必然他没有什么用剑的机会,所以世人均不得见。那后来为何又会有‘青衫一剑,倾尽江左’的说法呢?”
司马瑶轻轻地道:“那是因为,他出了一剑。”
又道:“而他此生,也只在世人面前,展示过这一剑。”
阿秋难以想象,是什么情形,居然会迫得严谨自律,规矩分明的上官谨,居然破例用剑。
司马瑶道:“那一剑,便是为我而发。”
熙宁三年,正是春花开满御街时节,琅琊郡主司马瑶是年刚过十四,正当及笄,满建章却无人敢求娶。
原因有二。
其一,司马瑶地位极尊极贵。其父琅琊王司马骏精明能干,乃当今武帝司马炎最为倚重的宗室。
与司马炎所出身的广陵王这一支不同;琅琊王这一支向来是司马氏的长房,世代精通文事武略,极擅权术,若非前代琅琊王因参与七王之乱而被定罪论处,连皇帝龙位都未必轮得到司马炎的父亲司马德宗。
至于本代的琅琊王司马骏,那是武帝司马炎见了,都要毕恭毕敬叫一声“皇叔”的人物,在建章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但也因此,建章高门多不敢随意攀附,只怕犯武帝司马炎之忌。
其二,则是司马瑶本人在建章世家高门公子中的风评,极其不好。
阿秋听到此处,登时睁大眼睛,道:“瑶姑姑,你一个女儿家,风评能怎样不好?你是赌博欠债斗鸡走狗了,还是眠花宿柳欺男霸女了?”
一说到当年往事,司马瑶竟似恢复了少女灵动,瞬时笑得七颠八倒,片刻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道:“其实,你说的,已经差不多了。”
阿秋张开嘴巴,几乎不能相信。
如今的司马瑶,虽依然一身明艳的红衣,气质却温和朴素,长发以一根样式简朴的木簪结成高髻,阿秋完全无法想象她当年跋扈煊赫的模样。
就算是如今的“建章师大公主”,同辈中最炫耀出风头的裴萸,也不能是这般。
司马瑶耐心解释道:“你们这一代的气象,终究与我们那一代不同。我们那时是王朝尾声了,高门世族的腐朽已经病入膏肓,世家子弟好一些的好清谈、闲论,终日作其高谈阔论,白粉敷面,香罗裹头;坏一些的,便是如你方才所说,青楼楚馆,斗鸡走犬,甚至欺行霸市,欺男霸女。”
阿秋默然,皆因她想到了上官玗琪的父亲便在这其中,或者说,两面皆沾。
司马瑶继续道:“那时的我,其实算个异类,也很为圈中所排斥,故而知道我名声的,都不会求娶,”
阿秋问道:“您有何特异之处呢?”
司马瑶仰首望着窗外冉冉升起的明月,神往地道:“我不在女孩子堆里混,也和那些高门闺秀没什么共同语言。我不喜欢琴棋书画,家务琐碎,也厌烦茶艺花道针织女红,故此和她们从没什么话题。”
她补充道:“我爹爹一直无子,故自小将我当作男儿一般教养,文事武功倒是一样不落,我就比较喜欢习武。”
阿秋略一沉吟,道:“那……您和男孩子一起交游玩耍,应也没什么问题。而且,与男孩子接触得多,较之闭门闺阁的女儿,岂不是更容易找到嫁娶对象?”因她自小也是和师兄弟们一起长大,也并不热衷女工诸务,故此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司马瑶笑道:“也有问题。”
阿秋诧异道:“这还能有问题?”
在她看来,司马瑶□□艳丽,又这般泼辣有个性,加之尊贵背景加持,无论到哪里必然是人群中的佼佼者,应当无数少年追逐裙下才对。
司马瑶笑道:“你知道人大约是分两种的,要么内向,要么外向。那么在与我同辈的少年中,这两种的代表,前者就是文弱公子,后者就是纨绔子弟。大家一同长大,而后等我到了适婚年龄,你会发现这两种人是这样的:全建章的文弱公子,没有不曾被我调戏过的;全建章的纨绔,没有不曾和我打过架,且被揍得鼻青脸肿的。”
阿秋的嘴巴张得几乎能塞下一个核桃。
而后,她终于期期艾艾地道:“那您……恐怕是建章当时,风头仅次于华池夫人的女中豪杰了。”
司马瑶大气地一挥手,谦虚道:“其实我不能和她比,她是做正事的。我不过是在当时胡混的世家子弟圈中较为出名,而这出名,就导致我到了适婚年龄,也嫁不大动。”
阿秋想起一事,道:“那琅琊王……对您这状况,想必是不少发愁。”
提及父亲,司马瑶却是极淡地笑了笑,道:“其实没什么。我这般鸡飞狗跳的状况,皇兄从不责怪,反而每次我入宫都会厚赏,宠爱亦远逾于其他堂姊妹。因为英武神俊的琅琊王,有这样一个不成体统,无法联姻的女儿,反而会让皇兄觉得安心。完美无瑕疵的宗室,落在皇帝眼中那便是宝座最大的威胁,更何况皇兄他自己本就一堆烂账,没有多少可以服众之处。他对我父亲,明是倚重,实则忌惮。”
阿秋听她这般说来,始觉得这位琅琊郡主,显然无论当时还是此刻,都不是如她当年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无知无畏,只知胡混。
而后她又即刻释然:司马瑶自然不是,否则便不会作为司马皇室如今唯一存于世间之人,安然坐在此地与她对话。
而她那些无论英明神武,还是跋扈荒淫的父兄叔伯,都早已作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