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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世皆醉

    她轻轻道:“在司马氏犹然全盛之时,瑶姑姑那时便知佯狂以避祸,实是洒脱之至,先见之明。”

    司马瑶先是诧异地向她投来一眼,继而绽放出最明朗的笑颜,莞尔道:“你可能是世间唯一一个不骂我的人。可惜守墓人禁酒,否则必与你浮三大白。”

    她又道:“不过我当时那般行为,很大程度上是对我爹的抵触。他一直都想要一个儿子,母亲未能为他生育。而后他不断纳妾,我母亲亦非柔善之人,他的内宅经常是明争暗斗,激流处处。但是结果很显然,母亲赢了。”

    阿秋问道:“为何是你母亲赢了呢?”

    司马瑶淡然道:“这么多年,无论我父亲纳了多少妾室美人进来,始终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去;也没有一个能生下他的儿子。最终他仍只得我这个嫡长女,这还不是我母亲赢了么?”

    阿秋瞬间噤声,只觉得公侯王族内宅斗争之残忍,远超出她的想象。

    司马瑶道:“起初母亲对我的教养,也望我能够守德,贞静,以便将来结一门好亲事。不过母亲的那些驾驭下人,逼迫妾室的手段我见得多了,实在……”她忍不住笑了出来,道:“令我很难把女德女诫真的当回事,毕竟我母亲要是靠贞静柔顺做人,早在爹爹的内院就死了一千回了。”

    阿秋想到琅琊王妃教养女儿的自相矛盾之处,亦不由得苦笑出声。

    希望女儿乖觉纯真,讨未来的夫家欢喜;可又深知这并非真正的生存之道。

    司马瑶道:“后来她发现我舞文弄墨,习剑用枪,反而很得我父亲喜欢,她也就随我去了。而且我的武道天资极好,被我父亲视为他的传人,这一重关系又稳定了我在父亲心中的位置,故而母亲也就不再拿一般闺秀的要求束缚我了。依她想来,我只要得到皇兄和父亲两个人喜欢,稳住我琅琊郡主的至高位置,其余都不是问题,会不会女红,性格温柔与否并不重要。”

    阿秋默然不语。

    原来即便看似在父兄骄纵中长大,金枝玉叶锦衣玉食的司马瑶,亦有那么多难以为外人道的隐困。

    她从前只觉,自己在兰陵堂长大,孑然一身,并无家庭亲情环抱,后来每入市井人间,看到灰墙瓦舍上炊烟袅袅,竹篱茅舍内灯光盈盈,偶然也会生出羡慕,心想不知那里面一家几口相聚灯下,是何等温馨怡悦情景。

    兰陵堂中的人,譬如大师兄、二师兄,是绝口从来不提自己出身,也绝不对“家”作任何探讨——大家都假装成年人假装得很好,成年人是接受现实,不问出身。她也没有机会去问他们,以解除心中疑惑。

    直到进入宫中,她才有机会接触到别的人。可迄今她所认识的人中,父母双全,在宠爱中长大的只有一个裴萸。

    太子谢迢地位虽尊,却自幼生长于深宫,凡事战战兢兢,虽不缺权力的保护,却少了情感连接。

    上官玗琪剑术高超,飘逸若仙,但她在家族中其实亦是孤身一人。

    小樊将军樊连城,不用想她的生长环境也和阿秋自己类似,她生长于军营,自幼过的是义姐义妹同居军帐、接受义母训练的日子,那自然是像兰陵堂多过像一个家。

    萧长安也是凭自己的才干在家族中脱颖而出,他曾说过,若非他一力上进,至今怕也只落得依附叔伯,看人脸色生活。

    只有一个裴萸,因是裴元礼独女故从不需应付家中烦难,可任性跋扈些。

    但裴萸最近才失去她的父亲。

    而这些人,已是普通人眼中的人上人,更遑论经受战乱,流离失所,哪怕太平年岁亦不免官府勒索,军兵欺侮的普通甚至穷困人家。

    也许她所认为的温馨家庭,骨肉亲情的理想画面,从来就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般易得,家家可有。相反,那才是世间极其珍稀少见的奢侈之物。

    譬如此刻,她与司马瑶一长一幼相对,可以真诚畅所欲言的时刻,在她们两人生命中,都是少有。

    司马瑶见阿秋默然不语,问道:“你在想些什么?”

    阿秋极慢极慢地答道:“我自己没有父母,因此一向以为,有父母庇护便会幸福得多了。听了瑶姑姑的事,方知也不是那么简单。”

    司马瑶微笑道:“父母只是臂助而非天地,每个人终究要走自己的路。更有可能,做真正的自己,便是从叛天逆地开始。”

    阿秋道:“瑶姑姑你后来这般叛逆,是否也有对你爹爹和母亲的失望?”

    司马瑶深吸一口气,道:“是的!无论我是贞静温婉,还是文韬武略,母亲培养我最好的结果,总强不过她自己去;那就是嫁一个如我父亲般有权有势的人中龙凤,可我自小便在这生活里长大的,太清楚这是一种怎样的人生,我一点也没有动力去为之奋斗。”

    阿秋想到琅琊王妃半生与丈夫、与其他女人的斗争,更要控制他无子无后,亦不由得唏嘘。

    司马瑶继续道:“至于父亲,我对他的失望,怕犹在他对我失望之前。妻妾子女在他眼中,不过是任他掌控权衡的棋子。我很清楚他有争逐龙位的野心,但因没有儿子,这野心就毫无意义。最初我舞文弄墨,骑马练剑,因算得别出蹊径,得到朝臣和陛下的一致褒扬,他以为面上有光,故而精心教我剑法武学,务必令我成为司马家第一名媛。”

    她苦笑道:“但后来,我越走越偏,女扮男装逛青楼楚馆,学人家赌博酗酒。其实,我只想让他明白,儿子该有的优点,我司马瑶也有;但儿子可能有的缺点,我也一样可以有。再说,他自己也是这般做的,我为什么便不可以。”

    阿秋很明白她心中所想。英俊精明才气焕发的琅琊王爷,或许认为自己的壮志不能酬,均是因为没有儿子。可即便他真的有个儿子,难道就一定不是斗鸡走犬的纨绔?

    他之期待于子女的,又究竟是什么呢?

    阿秋轻轻地道:“少时的瑶姑姑你,想必很孤独。”

    司马瑶陡然双目睁大,不明所以地瞧着她。

    阿秋道:“因为举世皆醉而你独醒,你是在末世的空气里,清醒着沉沦。”

    司马瑶微微一笑,意兴阑珊地道:“那时与我说得来话的,只有皇兄司马炎。其实,我与皇兄算得上臭味相投。皇兄不止一次说过,若我是男子,他情愿将皇位让给我,省的日日挨那些忠臣直臣的骂。哈!”

    阿秋完全未想到,司马炎对于司马瑶的宠信,并非只是面子上做姿态,而也有这般流露真情实感的时刻。

    司马瑶解释道:“皇兄其实尚武刚毅,处理政事远不是他所长,本来从前他父皇在位时,很多事便是前中书令做主,到得他即位,很多事他既弄不明白,也对付不了那些朝臣的争辩诘问,索性就学着他父皇,不管了。可德宗叔叔无甚大才,老臣们一早便知,他坐那位子上,老臣只要他不惹事便好。但新帝即位,人多少对他有所期待,毕竟他还要在位五十年、六十年甚至更长。这般早早躺平,朝臣又怎能接受。”

    她想着那些司马炎邀她在宫中不醉不归的往事,苦笑道:“他越不管,便越不会,有前中书令在朝时,尚可撑着,前中书令离开朝堂后,局势越发混乱,他在后宫躲事躲得越厉害,就被骂得越惨;他索性便将那些骂他的直臣一个个斥退,专用只讲合他心意话的小人,于是朝堂上人人只顾着邀宠,不敢报下面灾情、叛乱,不敢要他处理事情,再到得后来形势越发恶化无可挽回,他就一通乱杀,所以……结果你也就知道了。”

    阿秋想到司马炎一朝仅持续七年,前五年尚有上官谨在位,后二年赐下牵机散一共十七瓶,为南朝历代之最,这便是司马炎到最后百计俱穷后的暴戾手段。

    不知为何,明明说的是前朝往事,却有一种悲凉之意,渐在席间无形散发。

    阿秋忽然不知何念触及,小声地问道:“前中书令……将上官皇后许配给他,应当是希望上官皇后,也能帮着他理顺前朝后宫。她那般聪明……若肯帮忙的话,司马炎应当不会最后办得这般难看。”

    不知是什么动机,令她忽然想要自司马瑶的角度,多知道一些,上官皇后与司马炎之间的情况。

    司马瑶不以为然地道:“你说琰秀姐?前中书令和德宗叔叔大概是那般想,因为他们是上一辈的人,深信缘分皆可凑合,凡事皆可勉强。哈!”

    阿秋听她说得有趣,亦忍不住笑了。

    司马瑶接着道:“依我看来,这完全是昏着。因这两人是捏不到一块去的。我不在高门女儿堆里混,对琰秀姐所知不深,但就以从前一两面的印象而言,琰秀看似柔和却极有主见,她不喜欢的人便是不喜欢。至于我皇兄,他和我性格相似,虽然我们都文不成武不就,志大才疏的,可一生人只有别人讨好他的份,哪有他去讨好旁人!这两人到了一处,你可以想象得出来结果。”

    阿秋以前从未遇到过如司马瑶一般,对自己剖析认识既深,也不避讳自己之短,活得这般敞亮明白的人,不由得佩服钦敬再多了一层。

    忍不住便道:“我也很可惜今日无酒,否则必要敬瑶姑姑一大杯!”

    又诧异道:“以瑶姑姑这般的性情,怎会这般恪守上官家的清规戒律。守墓人的规矩不许,难道您就不会偷酿些酒来藏着,自己一个人慢慢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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