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及“上官”二字,司马瑶神情安静下来,道:“性情可以狂傲不羁,可做人需言而有信,我既肯入上官家墓地,便从此以上官之人自居,自然要真心信守规矩,不能背信弃义。无论明面暗里,都不会破坏家族规矩。”
阿秋心中敬意再进一层,接着问道:“瑶姑姑还未讲到,你嫁入上官家的原因。”
司马瑶挠头道:“我方才已经讲了一部分原因,就是我当时已到婚龄,却是没人敢娶,家中父母骂得厉害,我只能日日躲出门去胡混。”
而后有一天,她遇见了上官谨。
那一天在母亲的唠叨下,她难得地没有女扮男装,而是换上了一身绯红若桃花、纱笼丝绣的春装,插上了镶嵌明珠的金簪,描上细致而秀丽的眉,涂了明媚的胭脂,只带了一个从人跟着,策马前去西市的书肆,要购买新出的一本《山河图要》。
这《山河图要》原本没什么特别,历朝历代长年均有。但这新出版本的特异之处,却是由氐族人从北羌贩卖而来,据说由北羌当今的国师亲自勘定,是北及幽州,南至琼崖,东至沧海,西达昆仑的万里河山疆界图。
以往建章市面所见山河堪舆图样,范围都甚小,只覆盖长江上下游,大略标记南朝境内州府地形。若能画到黄河一带,涉及中原形势,已经是了不起了,印数也很少,因只有长年去往中原做生意的商人才会买。
至于这样一张幅员辽阔、涵盖地理范围如此之大的山河图,那更是想都从未有人想过。
首先作图者自己便须走过万里河山,从南至北,从东至西,必须实地勘测,沿途州郡一一见过风土人情,这在如今南北对立、五胡崛起的形势下,能顺利通行各势力边境,一一逾越关卡而不受阻,便需要实力支持方能办到。
此外这般将从东至西,从南至北的疆域风土悉数描绘出来,画在一本图册之上,亦显示出了作图者极具气魄的想象力及野心:显然这其中隐含的志向是,九州大地应属一家,故九州堪舆,应尽一册之中。
司马瑶也是昨日才在父亲宴会上,听得幕僚说起西市新到了此图册,众人都以之为北羌的闲谈奇事,一笔带过,而她却留心上了,立刻决定必要弄到手一本。
原因是受父亲对于皇位的渴望,司马瑶亦一直有以天下为己任的理想,常常拟想若自己为君,该当如何如何,故极留心天下动向,亦时常有不俗见解提供给皇兄司马炎。
这也是司马炎醉后曾笑说不如将皇位送给她的原因之一。
只不过她与父亲的区别是,提及皇位,父亲更在意的是个人的权力,而她心中所想则是君主的责任。
阿秋听得此处,吃惊地道:“瑶姑姑,您竟真的想过要自己当皇帝吗?”
这话若在前桓问出,自然是大逆不道,杀头大罪。
司马瑶笑道:“有何不可?你瞧如今上官世家,便是玗琪为家主;若我能做司马家的家主,自也可以做得天下之主。上古也有女娲为皇,我若当了皇帝,必叫史官将历史自娲皇开始记起,久而久之,大家便不觉得女主有何怪异了。”
阿秋张大嘴巴,半晌后才道:“由此看来,我的政治想象力真的非常贫瘠。”
司马瑶理所当然地道:“你没有拥有过至高无上的权力,当然不会这般胡思乱想。事实上这不是我一个人想出来的,我皇兄亦有参与此大计。”她忆及当年兄妹相处,无话不说,无牛皮不吹的往事,唇边亦泛出了笑意。
阿秋从未想到,连末帝司马炎居然也会赞同这个想法,不由得更是吃惊。
但后来再一想,司马炎本身亦是不受拘束,肆意任性的人,与天性叛逆的司马瑶两个混子在一处,想出任何事都不足为奇。
司马瑶淡淡道:“我们并不是凭空想象。因其时,我皇兄正面临与我父亲同样的问题。”
阿秋立刻明白过来。
中宫上官后多年遑论生子,连与司马炎见个面都难。至于他其余的美人,也没有能生半个儿子出来。
阿秋试着问道:“琅琊王没有儿子,是因……您的母妃有在暗中控制和设计。可上官后应不曾设计控制过后宫美人及子嗣,司马炎为何也没有儿子呢?”
司马瑶叹了口气,道:“这些事总之若非女人在控制,便是男人在控制。我也只能猜测。”
阿秋这般听着,便只觉老脸一红。
司马瑶却不以为意,虽然根本就没有其他人,她依然按照当年谨慎习惯,贴近阿秋耳侧道:“皇兄虽然未曾与我说过,但我的猜测是,皇兄根本不想要什么儿子。”
阿秋大吃一惊道:“怎会这样?”
历来绵延子嗣,向来是天家首要大事,为皇帝所重视还来不及。武帝司马炎怎会却不想要儿子呢?即便落在平常人家,那也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罪状。
司马瑶无精打采地道:“首先,他的长子若非从上官后所出,上官世家必然不能答应;而上官世家不答应,这个孩子也就当不成未来的皇帝,故有也是白有,徒生是非祸患而已。”
阿秋已经明白大半,接着她的话道:“再次,若上官后不肯生,谁也拿她没有办法。”
司马瑶与她四目相对,同时露出会心苦笑。
片刻后,司马瑶才道:“上面说的,都不过是客观因素;他不能要除了上官后之外的人给他生育的长子,而上官后又不肯生,由是便形成了这进退两难的局面。但我推测,这里面还有皇兄的主观因素。”
阿秋问道:“那是什么?”
司马瑶淡淡道:“我日常听他口气,似是并不想要一个孩子,日后坐他的位子,过和他同样看万人脸色、受万人指点的生活。”
阿秋闻言,再说不出话来。
她之前只觉得司马瑶是清醒着糊涂装醉,现在看来,司马炎又何尝不是如此。
司马瑶继续道:“若上官后愿意与他合作一个孩子出来,背靠着上官家这棵大树,和上官后本人的全力配合,对这个孩子的未来,他多少会有些信心。但若是其他人,那就算了。”
她瞧着阿秋笑道:“这可是我皇兄的原话,天大的秘密,你看我今日都告诉你了。”
阿秋开始听到“合作一个孩子出来”这等表述,只觉啼笑皆非,险些失笑。但听到最后这句,又觉笑不出来了。
司马炎对于自己和王朝的未来,都是悲观的。
司马瑶轻轻地道:“我们的问答,便是在这大前提下发生的。有一次皇兄喝得烂醉,忽然问我,若他今后无子而有女,能否想办法将这皇位传给她。”
不知为何,阿秋心中电光石火,忽然掠过当初大巫与她说过的话。
赵灵应反复提及,念念不忘的那个孩子。
那是个女孩。
是司马炎曾要求大巫占卜,告知他是否他骨肉的女孩。
阿秋忍不住轻轻地问道:“他……这般问瑶姑姑的时候,是开心的,还是不开心的?”
便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般问。
司马炎提及这个孩子时的心情,于她很重要吗?
司马瑶却不曾发现她表情的异常,只是回忆道:“很难说。他那天喝得比平时都狠,烂醉如泥。照我看,他是又遇到了什么烦难事才会喝成那样。平时一般这种时候,在他身边陪侍的都是张美人、王婕妤,但那天他却把她们都赶走,独独把我留下,陪他饮酒直到深夜。我为何知道她们是被赶走的呢?因不断有宦官三番五次来报,说某某美人求见陛下,都被大宫监挡在了殿外。”
她没有转述司马炎的原话。当时司马炎的原话是:“叫她们给我滚!不要来烦朕!”
阿秋再问道:“他为何要赶走她们呢?”
她并非多事好问,却隐约觉得这里有些事情,对她很重要。
司马瑶露出思索神情,道:“其实我也不知。往日宫宴,即便有我在,这些美人多半也是在的,也不妨事。大伙一起陪着皇兄吃吃喝喝,胡说八道,我觉得亦没什么……噢,我想起来了。”
阿秋立刻露出关注神色。
司马瑶喃喃自语道:“我当时也问过皇兄,为何今日不要她们进来。毕竟皇兄发那么大火,也属少见。”
她沉吟一下,道:“他当时的回答是:‘她们只会说她的坏话。’”
阿秋只觉如一桶水自头顶浇下,全身冻结,偏又清醒非常。
司马炎说的“她”,当是上官皇后。
那些美人,会极力向他进言,令他相信那个孩子并不是他的。
司马瑶的声音似近似远,在她耳边响着:“很难说他是什么情绪。照我看来似是压抑着欢喜,但又不那么确定,故而惴惴不安,反而容易暴怒。反正皇兄因着酗酒,后期常是喜怒无常的,我也不敢多问,就顺着他闲聊。他聊来聊去,就聊到了我家里的事,说起我父亲无嗣的问题。”
她回忆着道:“斥退美人时他是很凶的,对着我却是和颜悦色。他先问我父亲这些时对我好不好,又问我想不想要个弟弟,毕竟我父亲无嗣,便意味着琅琊王一脉从此而绝。他建议说过继一名也可以。我当然否决。”
司马瑶狠狠地道:“无论母妃教养我的方式正确与否,她始终是站在我这一边,坚决地捍卫我的利益。母女连心,这会同意立嗣子,不吝于打她的脸。我当即表态说除非是从我娘亲肚皮里出来的,否则我绝不同意。”
阿秋好奇道:“那武帝如何回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