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瑶全力回想,而实则这些日子,那一剑的经历已经在她脑海中回放过不知多少次。
她道:“我当时以‘麒麟百绝’乘胜追击谢朗,因是全力以赴,已用上了‘力压千钧’的心法,那谢朗虽然不住后闪翻滚腾挪,却亦赶不上我人剑合一飞身而扑的速度。但中书令大人根本是不假思索地顺手一剑,便轻松化去了我全力施为的一击,其角度、力度都是那般恰到好处,入手似乎轻飘无感,粘上后方觉其力逾千钧,我所有抗力均如泥牛入海,完全被压制得动弹不得。”
司马骏全神贯注听着她的描述,眼中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精光,而后重重地道:“好!好!”
在场的司马瑶及厉文均莫知其心意,不敢再多答半个字,以免搅扰他的情绪。
司马骏再度注视手中之剑,沉吟片刻后,道:“上官谨被人誉为剑仙之才,却是二十余年从未出过一剑。如今这一剑却是因你而出,足见得你也与他有一定缘分。因此,拜师之议,亦未必是绝不可能。”
司马瑶听得整个人都愣住了,是不敢置信的模样。而何止是司马瑶,厉文亦是一副难以置信的吃惊模样。
琅琊王司马骏,竟然并不反对女儿拜师上官谨?
司马骏再度看向女儿,和颜悦色地道:“你既有此心,我便设法去试探上官谨的口风,只看他是否愿意与我们琅琊王府结这段师徒之缘了。只是若果拜师成功,今后再不可如前般胡闹。别说上官谨必然不许,我们琅琊王府也不许再有这般的晚辈,玷污了祖上的名声。”
她这般愣愣听着,再不敢相信天上竟然会掉下这般的好事来。
朝思暮想的心事,竟然似立刻便能有望实现。
那般难讲话的父王,竟在此事上肯出面支持她,成全她,这是她此前从未料到的。
她的一颗心瞬时雀跃,连眼中亦恢复了不少春水粼粼的光彩,心情甚至可用大喜过望来形容。
司马骏自然将女儿前后变化尽看在眼中,笑而不语,道:“你先下去罢。”
阿秋怔怔地听着,将司马瑶当时既期待又忐忑的心情,体会得淋漓尽致。
皆因为,此刻想到顾逸,她便是这般的心情。
但她偷眼看司马瑶,却不确定司马瑶是否明白这种心情真正的根由。
司马瑶见她偷看她表情,不由得好气又好笑道:“你怎么不追问,后来如何了。”
阿秋不意她如此反问,呆了一呆,而后道:“自然是没有成功。因若当时拜师成功,就没有您后来嫁入上官家为妾的事了。”
司马瑶听她此言,叹了口气道:“你确实很聪明。唉。”
听得她这声低低叹息,竟似凝结了无限惆怅惘然。
阿秋这下方生出好奇心,道:“不论怎样,最终您总是入了上官家门楣,也继承了守墓人的剑法,可谓心愿得酬,这过程周折,又何须在意呢。”
司马瑶淡淡地道:“是,后来我仍是入了上官之门,学了上官剑术。可是,”
她轻轻地道:“那青衫一剑,倾尽江左的风华,我却终究此生,只见了那么一次。”
直到与阿秋对话的此刻,她方才想起此事。
得到司马骏会去试探上官谨意见,看可否收她为徒的允诺之后,一连好多天,她都似在云中雾里。
那种喜极过望的心情,是她从来都不曾有过,也从未想到过此生会有的。
她此前即是大桓帝国最为尊贵的女子,金银珠宝,封号封地,要多少有多少,但她从来不记得自己曾有这般开心过。
她想着拜师时,她该说些什么话,好显得自己并非是坊间传说那般刁蛮无礼。
她又想着拜师礼不知送些什么方好。金银珠玉未免太过俗气,文房四宝她又不擅长,刀剑兵器呢,天底下又有什么别的兵器,能胜过他上官家传世神剑“冰篁”。
谁也不会想到,向来粗疏大条的琅琊郡主,居然会在这些事情上想破脑袋,小心着意。
只不过四月的柳条绿了,杨花飞了;五月的石榴花照耀似火,映得满园通红,她却始终没有等来父亲的消息。
她虽然粗枝大叶,却也知道察言观色——这是御前行走,能得圣宠的重要原因。
——她不敢问。
更加不敢去母妃面前试探。
母妃之精细,犹胜父亲。她不能有任何把柄落在母妃眼中,以免被她嘲笑数落。
她的嫁不出去,已成为母妃的心头大患。而今年岁一年年增长,母妃每见着她,说起的话也更加令人难堪。
父亲的心情似并不好,现时的王府中,似是任何一个人多说一句,都会立刻迸发一场争吵。她不想做那个点燃炮仗的人。
直到某一日殿上演武的时候,司马炎正自挽弓试射,忽似想起来什么似地,觑了她一眼道:“皇妹,前阵子似乎听说,你想拜中书令大人为师啊?”
她立刻心头乱跳,随即稳住心神,莫置可否地道:“这是从哪里提起的话头?我和中书令大人……彼此并不相熟。皇兄听谁说的?”
司马炎方才弯弓搭箭,射出了一箭,闲闲地道:“不熟那便最好。我听说中书令大人听了之后,立刻剖白说他上官家剑法,从不外传,无论是否皇亲国戚,当时听见的人亦不少。依我说瑶瑶,我们司马家的剑法也不错,犯不着拿自己当踏脚板去捧中书令大人。”
宛若一瓢冰水自头至顶,直浇得她整个人遍体生寒。
第一个念头是,原来父王提过,只不过“他”拒绝了。
第二个念头是,皇兄不知这是她的主意,她适才又撇得干净。那么皇兄必然认为这是父王司马骏刻意拉拢上官谨之举。他在告诫自己,不要再靠近上官谨。
她本就不是心机深重的人,受此打击,猝然失魂落魄,忍不住便道:“我……我只是实在羡慕他的君子剑法。”
她在家族中,素有武痴之名,这点司马炎也是知道的。她自幼时起,若有嗜好的兵器或哪一家的武功路数,几乎不眠不休,死缠烂打,必得之而后快,苦苦钻研,这本就是她的真性情。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有今日的剑术成就,成为皇族第一剑手。
司马炎终于放下手中弓箭,认真地瞧着她面上神情。
片刻之后,他方才叹了口气,道:“瑶瑶,你是整个大桓如今最尊贵的女儿,有什么是你得不到的。不要吊死在一棵树上,愈是得不到,便愈是念着,那是下乘人的想法,只会害了自己。”
她忽然差些儿冲口而出,道皇兄你不也是这般;世间女儿千万,你非要惦记着上官家那个从不拿你当回事的琰秀。
但她当然,不敢如此宣之于口,只恨恨地道:“他们上官家,有什么了不起的。”
司马炎细细观她神情,慢条斯理地道:“没有便好。前几日琅琊王妃过来,很替你的婚事发愁。我替你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个合适人物,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嫁给他。”
这是一桶冰水才刚浇下,立时便再来了一桶。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的感受,只觉得似瞬时堵了一块大石头。
她听得自己声音木然地道:“不愿意。”
司马炎的声音也带了一丝不悦:“你都不问问是谁,便说不愿意?”
她的理智,渐渐恢复过来,而心中的意念更加清楚明晰了。
不愿意。
不管那是谁,她都不愿意。
因为,她已经不想嫁人了。
阿秋忍不住问道:“司马炎那时给您介绍的人选,到底是谁呢?”
司马瑶苦笑道:“后来我才知道,是关内侯李明远将军。他有意自幽州前来朝觐,而皇兄也有意将我许嫁,以为联姻、稳定边疆之举。平心而论皇兄并非不为我着想,我好武果敢,这在边疆军人眼中倒并不是事,还可能是加分项。”
阿秋张大了嘴巴,而后嗫嚅道:“我记得李将军那时已有夫人……的吧。”
若她所记无误,那时李明远至少三十多岁,早娶幽州本土士族之女为正室夫人。而其子重毓被寄于鲜卑人处养育,也已颇大。
司马瑶不以为然地道:“让他休了便是。难道大桓郡主要嫁他,他还能不依不成?”
阿秋再度张口结舌,为当时皇族豪门的跋扈和仗势欺人,及唯势利是图,有了更深刻的领会。
也深觉幸好,司马瑶当时不肯答应。否则又是一桩家破人亡的惨事。
而司马瑶这般听都不肯听,便断然拒绝,显然也令司马炎生气。
他自己固然是任性而为,反复无常,但若要规束别人,他还是看得清楚的。
他沉着脸道:“你如今也大了,却全不考虑你父母和朕,为你着想的一片苦心。朕命你从今日起,回去琅琊王府,禁足三个月,好好反省。”又向一侧的小黄门道:“带郡主回去,并传朕口谕给琅琊王,着他好好管教女儿。”
长这般大,司马瑶终于迎来了人生中头一次的惩罚。
望着碧楹窗外的残余春色,有时她会想,人可不可以不要长大。
这次禁足令下来后,父王和母妃又大吵了一场。双方都认为是对方没有教养好女儿,遂至如今局面。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最后结果是王妃摔了一只御赐花瓶,而司马骏开始连日宿在书房,再不入内院。
这个家里,司马瑶是一刻都不想多呆了。
可天下之大,她又能去哪里?
走出这个院子,无非再去另一个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