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由得想起上官谨,想起谢朗提到上官家那些女儿们时,唇边不经意浮现的微笑。
她有些好奇。他家的女孩子,处境也是同她一样的吗?
她想应该不会是如此。从上官谨和谢朗提到她们时,那不约而同的,柔和的默契,她便能感到绝不会是和她一样。
阿秋忍不住打断司马瑶,道:“我不知上官皇后在家时是怎样。可我知道,上官大小姐的幼年及童年都不甚开心。”
那是一段寄人篱下,被人无视的经历。上官玗琪是直到到了上官琰秀身边,方始渐渐崭露头角,日子方才好过。
上官家的大小姐并不是排行,而是地位。由此可推知,玗琪之前的大小姐琰秀,恐怕也未必是如裴萸般父母双全,宠溺中长大。
司马瑶苦笑道:“这大概便是,人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只觉得别人远胜过自己处境,却不知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罢。”
阿秋心想,司马瑶或许羡慕那时的上官琰秀,可以生在上官世家,又有叔父如上官谨般慈蔼爱护,却不知上官琰秀正因着她注定要入宫,与司马炎为配的婚姻,而默默心死绝望。
司马瑶道:“王府的围墙虽高,却拦不住我的身手。故此,我有一夜,便悄悄的翻墙出了王府,去了上官家的宅院,想要一看究竟。”
阿秋未料到她竟然胆大若斯,在禁足期间,居然敢夜翻围墙。翻墙也就罢了,居然还跑到别人家去!若是被家丁护院逮住,那还了得。
司马瑶瞧着她,微笑道:“你可也不要太看不起我。我毕竟是司马皇族内的第一剑手,穿墙过院,偷个狗盗个鸡之类的,还是有信心不会被人抓住的。”
阿秋噤声,现时才知道这位皇族的姑奶奶,为何上上下下都为之头疼,即便连武帝司马炎也不例外。
但她又好奇,忍不住道:“那你看到了什么?”
司马瑶出了会神,道:“我看到了……他。”
也不知为何,她出门前心中想的,是要去窥看琰秀这些上官家的女儿,但足下却是直接奔向了与正厅相对的,显然是书房的二进院落。这里松柏常拥,翠竹娑婆,一望可知主人的高雅风度。
她隐身于一簇芭蕉之后,却一眼便看到了书房窗上映出的,矫如独鹤孤松般的人影。
只那一眼,她便呆住,再也无法挪动一步。
这些时日压抑的无限思绪、情感均如潮水般涌来,几令她窒息,几要将她淹没。她被陷在原地,动弹不得。
有关他的只言片语浮上心来。
他年少时便才情过人,剑术更是前无古人,本想终老墓地,却被德宗叔叔求着出来,匡扶社稷。
他是南朝臣民心中仰望的擎天一柱,所有人都指望着他,打赢北羌,巩固南朝基业,令江山永固。
他……自少立志,终身不娶。故至今孑然一身,别无长物。
就这般望着他的侧影,她的眼眶忽然濡湿。
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她与他的相逢,犹如隔世相望,是盛世的结尾,彼岸渺茫的一点烟火。
而正是这点烟火,照亮了整个大桓王朝最后奢靡衰败的岁月,成为历史星空上最后一道锐利清澈的光芒。
她就那般静静望着他,望着大桓的万里长城,仿佛时间就此凝固。
直到劈里啪啦的雨声砸在芭蕉叶上,一场初夏的暴雨骤然而降,天空电闪雷鸣,冲破了令人窒息的夜晚空气。
她隐于芭蕉之后,不过片刻即已全身湿透。衣衫头发尽湿,全身都滴着水,这般情形,是再不能凭借轻功登高来去。
大雨哗哗冲刷着屋脊上的青砖黛瓦,此刻屋顶墙头都必然粘滑无比,一个不小心便会失足坠地,兼之电光阵阵,照得人无所遁形。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般狼狈的时刻,缩在树后,进退不得。
而且尤怕被人发现。若是无雨之时,即便有家丁发现,她可以凭借过人武功一走了之。可现在若被发现,只能在地面打斗,那结果势必是被闻声赶来的家将府兵重重围困,最后抓个现行。
这般丢人可是丢大了。而且,她也没法解释,堂堂的琅琊郡主为何深夜逾墙,非要攀到上官家的门户之内。
这雨一时半会亦没有停的势头,她藏身树后,心中愈发焦急,只管砰砰跳动起来,呼吸亦变得粗重。
就在此时,书房的门忽然悄无声息地打开。
烛光照射下,上官谨立在门口,以不大却很清晰的声音,气定神闲地道:“何方来客,既在此盘桓已久,不如进来做客。”
司马瑶此生从未想过会有这样尴尬的时刻。
到人家做贼窥探,却被主人当场叫破。
她愣在当地,完全回不过神,任雨水流过一脸,将濡湿的头发尽贴在面上。
直到上官谨再次重复了一遍,她终于下定决心,一点一点,将自己自芭蕉树后的阴影之中,挪了出来。
上官谨看见她的第一眼,也是愕然。
随即他身后房间内有仆人声音传来:“谨公,河东送来军报……”
司马瑶骇然之下,立即抱头缩回去,速度比耗子还快。
上官谨也是一震,回头道:“放在案上即可。如若无事,不必再进来。”
那家人应声而退。
司马瑶却是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自受惊的状况缓过神来,只听得上官谨温言道:“现在可以出来了。”
她再度一点点挪出来,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无辜地瞧着上官谨。
而后,她似是终于想起来此行的目的,重重跪下一拜,直叩到雨水蔓过的泥地上,道:“请中书令大人收我为徒!”
大滴的雨水,先是砸在她的额上,顺着她的眉眼,流过面颊。
雨水进了眼睛有点糊,她觉得看不清楚眼前的人,却仍是直挺挺地跪着,并不敢动手去擦。
她仿佛等了一生一世那样久。
上官谨先是做了个伸手姿势,似想扶她起来,却终是没有碰她,而是收了回去。
她听得头顶上,他的声音温和地道:“你先起来,进屋再说。”
她老实听话地乖乖自地上爬起来,就这么湿漉漉水淋淋的一身,跟着上官谨进了他的书房。
上官谨的书房,与她想象中的样子没有区别。
壁上挂着名人书画,窗前一张花梨木的大案,毫无宫中那些金银雕镂装饰,一室清雅华贵凝重气氛,扑面而来。
上官谨想必也没有这般深夜待客的经历,只指了一张湘妃竹坐席,道:“坐。”
而后他的目光只在她身上稍一停留,便立刻转到了别处去。
司马瑶心想数月前一面之缘,自己当下又是这般模样,不晓得他是否还认得自己,后悔失言在先,都未报家门姓名,就要他收自己为徒,连忙找补道:“中书令大人,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琅琊王司马骏之女,亲人多叫我瑶瑶。我们……我们曾经在西市见过的。”
她一眼便见,那本当初引起争执的《山河图要》,正自摊开在他的案头,翻在最后一页,想必已经读完。
上官谨却只答了三个字:“我记得。”
司马瑶却是愣了。她原先还有一肚子的话想倒出来,想告诉他,那一日她回去后,便念念不忘他出手时那一剑的洒脱自如,她甚至都放弃了家传的重剑练法,想方设法模拟他出招时的剑意,却总是不成。
她还想说,想要拜他为师,好好练剑,确是她的心意,并不是她父王特地拿来拉拢他的花样。
她还想说,她从前名声不好,是自己叛逆加上家人疏于管教,今后她一定会好好听话,除了练剑之外心无旁骛。
可这所有的未出口的话,都被他这一句“我记得”,尽数堵在了肚子里。
他仿佛说的,并不是“我记得”,而是——
“我都懂。”
就这么一段发愣的时间,她已醒觉上官谨的眼神在她身上和窗外,来回了数次。他眉头微拧,似在踌躇。
她蓦然明白,自己眼下这副样子实在太不成体统。可若要拿女子的干衣服来换,必然要惊动家里的女眷,也会多少有些风言风语。上官谨是在孤灯一室与她单独相对,和叫人来却会影响她的名声之间,进退两难。
她心中既明白了,便不再扭捏,道:“中书令大人不必为难,雨一停我便走,怎样来的便怎样去,包保不会惊动贵宅的任何人。”
上官谨默然片刻,而后道:“如此,也好。”
窗外的雨丝不住泻落,枝头风声簌簌。司马瑶忽然发觉,这里仿佛是一个与世隔绝的隐逸世界。
只要上官谨一句话,便不会有人进来打扰。
室内陷入难堪的沉寂。想来上官谨亦不是个善于应酬的人,何况对着一个小了他一整辈的女孩儿,他又有何话可说。
司马瑶有些颓然。心想若自己如琰秀那般知书识礼,必然能和他清谈竞夜,闲话足以遣忧。琰秀的诗名、才名,与上官谨唱和的叔侄之谊,早已是清流中的佳话,被誉为高门士族洒脱亲情的典范。
她又想起来,上官谨还未回答她的问题。
她要拜他为师。
不等她再度开口发问,伫立窗前的上官谨终于转过身来,似是已摆脱了某种情绪的干扰,眼神恢复一贯的清澈平和,认真地对上她的眼睛。
他温和地道:“阿瑶——我便如此这般叫你罢。我想我已回答过你父亲,上官家的剑法,从不会传给家族之外的人。我也无法破例。抱歉。”
最后两个字“抱歉”,他却是加重了来说的。拒绝的意味,不能再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