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早已从司马炎口中,听过他拒绝的理由,但到得他亲自当面对她说出的这一刻,她依旧全身僵硬,表情亦变得凝滞。
上官谨尽量温和地道:“若你只是要立于强者之林,你的祖传重剑之法,已经绰绰有余。凭此而勤奋修习,未始不能成为剑道中的王者。你……不必大费周折,改弦易辙。上官家的剑法乃家学中的隐学,本无意留名世间,研修者需彻底舍弃自我,放弃一切名声权势,我想这也并不适合琅琊郡主。”
这回她听得懂了。
前半句,是劝她还是好自研究发扬司马家学,藉此虽不能窥天道,却也能成为武道强者。
后半段,则是告知她,上官家的隐学,为历代传人所珍重,并不是她这般骄纵跋扈,富贵丛中长大的女孩子可以用来把玩赏鉴的一时之兴。
它需要用一生的精行俭德来实践、修养和成就。
可上官谨不知道的是,正是他最后这一句话,点亮了她心中的燎原之火。
她仿佛终于在人生的荒漠之中,找到了一点自身存在意义的路标。
剑道修行者,当如是。
那些长夜里许多混合着的、紊乱的思绪,对于未来的茫然和无所适从,忽然串珠成线,变得清晰透亮。
她不想走前人所走过的任何一条路。
她不想如母妃般嫁给一个权贵,不想去幽州和亲。她厌倦了后宅和政坛的营营役役,蝇营狗苟。
在那一刻她无比确信,上官谨向她所指出的这一条路,正是她一直盼望的道路。
她听得自己声音再不颤抖,清楚地道:“若是我成为上官家的人,是否便能学习上官家的剑术?”
上官谨一贯波澜不惊的面容,亦终于变色。
他的眼神再无法保持镇定。
她?成为上官家的人?她要如何成为?
片刻的静默后,司马瑶听得上官谨的声音镇定地道:“阿瑶。”
她低声应道:“阿瑶在。”
上官谨继续道:“上官家剑术的传人,在家族内被称为守墓人,终身入禁地修行,不可出世,而且也不能婚娶,终身无子无后。”
司马瑶吃惊地抬起眼来,望着他。
上官谨似是明白她要说什么,道:“我是违例,是先帝破例以圣诏自墓地中召出的,这段往事很多人都知道。但我除了不能出世这一条,其他均谨守家族守墓人戒律。”
好似有些什么东西,在她头脑中搅动,令她糊涂,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但与此同时,又觉得他已经说得很清楚。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仍是怔怔地望着他,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
上官谨的声音柔和了些许。
“你还年轻,即使不练剑,人生可以做的事也还很多。不必因一念猎奇,非要走上这条路。”
很久以后,她都在绞尽脑汁地想,怎样才可以让上官谨明白,她并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猎奇的新鲜感作祟。
这甚至是她入了禁地之后。
下着大雨的那一夜,上官谨在说出最后一句话后,并未再留她,而她等到雨势稍小之后,便立即起身离去。
而当她离去时,心中只怀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她一定要成为上官家的人。
闯入上官谨书斋的那夜晚的短暂片刻,是她偶尔窥见了一个与她本无可能交集的世界,却也愈发坚定了她的决心。
若从此放手,便是人世殊途。
当她深思熟虑,向父亲提出要嫁入上官世家的请求时,司马骏手中的酒杯倏然顿在半空。
“你说什么?你嫁入上官家?”他素来轩朗的眉心蓦然拧起,目光闪烁不定,在她的面庞上反复掠过。
那不是拒绝,而是在权衡可能性。
连带长桌另一头的母妃,亦放下了手中的碗箸,一时间有了精神大振的模样。
一旁的侍婢忙递上来锦帕,她擦了手,便忍不住开言:“那上官谨虽然年纪大些,好在一直没有妻室,瑶瑶过去是原配,这门亲事,看起来也不是做不得。”
上官谨位极人臣炙手可热,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背后的上官世家又是江左第一门阀,百年清流望族。任哪个家族,能与上官谨联姻,那必然是求之不得,哪怕皇室也是一样。
司马骏嗤了一声,目光丝毫不曾放松地盯着司马瑶,口中冷冷道:“你当上官谨是什么人!他若肯娶妻,二十年前便娶了,会孤寡到现在?妇道人家,见识短浅!”
司马王妃反唇相讥道:“你懂不懂什么是此一时彼一时?当年上官谨矢志守独身之誓,也许他还想回他那墓地里去。可这么多年朝堂打滚下来,他官越做越大,权势越来越重,看来这辈子也回不去墓地了。换你是他,难道不会想留个后?”
这一句将司马骏噎得再说不出一句话。诧异的是他并未如平常那般动怒,而是再定睛看了看司马瑶,而后方道:“此事甚难。他连收你为徒都以守墓人有规矩不许,要他娶你就更违规破例了。”
顿了一顿,又道:“此事即使请出你皇兄和太上皇来说话,怕都难成。”
司马瑶早有心理准备,当即在坐席之上跪下,道:“如此说来,纵然此事办来有难度,可父王和母妃是并不反对我嫁入上官家的了?”
司马骏长叹一口气,亲手去扶她,道:“若能办到,我和你母妃自然没有什么反对意见。可那上官之门何等难进,就一个上官……大小姐,那还是太上皇千求万恳,向上官谨求来的。你虽是大桓目前最尊贵的女子,要嫁入上官家,恐怕也不容易。”
又忧心忡忡地道:“而且此议只要一提,若再被上官谨拒绝,可不是他不肯收你为徒这般简单的事,你会成为建章高门中攀附上官谨而不得的笑柄,今后论亲就更难了。”
琅琊王妃已插口道:“若是如此,不如由我先去上官家的女眷那边走动走动,放风试探,不知上官家这一辈当家的女眷乃是何人?”
司马骏只要听见王妃开口,脸色便即阴沉了下去。
他耐着性子道:“听闻上官世家这一辈的家主,便是未来的皇后,我们未过门的侄儿媳妇,上官琰秀。不知你是否要去向她当面请教,她叔父的婚姻之事?”
琅琊王妃被一再抢白,脸色已然铁青,她“哗啦”一声扫翻桌上一大片碗碟,拂袖起身道:“我再不管你们的事!”便径自入内院而去。
司马骏却没心情与王妃计较,只是踌躇道:“若能成事,自然极好。但只没有妥当办法。”
司马瑶却不肯起来,朗声道:“父王明鉴,我只说要嫁入上官家,却并非要嫁给中书令大人。”
她顿了顿,道:“如父王所言,中书令大人守独身之誓近二十年,他是不会破例的。”
司马骏闻言变色,狐疑地道:“若不嫁给上官谨,你是想要嫁给谁?”
又斩钉截铁地道:“上官世家如今,便只有一个上官谨位高权重,主宰大局,连陛下也不得不让他三分,哪怕是历代上官家所出贤臣,声誉及德望均难追及他本人。”
又摇头道:“除了此人,我不认为其他任何人有联姻必要。”
司马瑶决心已定,对自己的未来也想得很分明,而父亲的反应,本也是在她意料之中。
她只用四个字,便击碎了父亲所有对于未来东床快婿的想象。
她沉着地道:“我不在乎。”
司马骏的目光瞪住了她,冷冷地道:“你说什么?”
司马瑶轻松地道:“我不在乎娶我的是上官家的什么人。我只要一纸婚书,使我可以成为上官家族之人,而后我便可入禁地,修行上官家的剑术秘法。”
终于说出了心中所想,她只觉得松了一口气。
她低低地道:“否则,我本来打算此生都修习剑道,不再嫁人的。”
司马骏瞪着她的眼光,从愤怒,到不可置信,到最终的失望,最终他哑着嗓子道:“所以,这才是你真正打的主意。你还是要学上官谨的剑术!他以你非上官家之人为理由拒绝,你便想法设法成为上官家之人!”
司马瑶道:“女儿无可辩驳,但女儿确也是别无他法。”
司马骏冷冷地道:“你想得很好,很妙!但你唯独没有想过,你身为我的女儿,一生享尽了琅琊王这一支的荣华富贵,却唯独没有考虑过你对我应尽的义务!”
司马瑶本来是跪着的,听到此话,却站了起来,淡淡道:“父王说的义务,便是我应该为你争取更多的权势,联姻实力更雄厚的家族吧?慢说女儿没有这样的本事,即便有,您觉得陛下眼里真的容得下沙子吗?您……又无子嗣,要那泼天权势,又有何用?”
司马骏不提防女儿竟敢戳破他心中所想,且正戳到他平生痛恨之处,愈发大怒,冷声道:“若非你母亲不贤不能,本王又怎会无子!”
他再迫近一步,声音更加冰冷:“阿瑶,这也是我要向你说的话。你母亲既无出又善妒,至今却仍能在内帷好好地当她的王妃,有一半功劳归于她的娘家,还有一半却要归到你在陛下面前的体面。”
司马瑶如一瓢冷水淋过头顶,木然道:“父王是什么意思?”
司马骏冷若冰霜地道:“本王虽然无子,可你却是陛下册封的琅琊郡主,南朝境内,论尊贵宠渥可比公主。你即便一直不嫁人,陛下也会赐给你长公主同等的荣耀权势。这也便是我不为难你母亲,且一再忍让的缘故。但若你一再胡来,令陛下失望而至于失去了这份尊荣,”
他顿了顿,森然地道:“你是否认为,我还会令你母亲,如此舒服地日复一日坐在琅琊王妃的位子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