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听了一夜的闲话,将惆怅和迷茫都搁置。天幕阴沉着,西北的天空在夜里闪着青白色的光。
天色刚刚泛白,竹木扫帚划拉着雪层,露出雪里藏着的东西。洒扫的侍从福安不敢碰,用木棍戳了半天。
宁焉可一出门,差点绊倒:“在这儿门前蹲着做什么?”
“姑娘,这雪里有东西,翻了半天也翻不动。”福安解释。宁焉可吃惊,在她门前能有什么东西。她干脆从腰间掏出个细簪子:“教我看看,是什么东西。”
福安戳着那硬邦邦的东西,福安打心里感到不安:“姑娘还是别看了,管它是什么东西,扫出去丢了吧。”
宁焉可心里打鼓,在她门前能出现什么东西。要真是风里带过来的垃圾还好说,要是谁费了心思丢在这里的呢?她俯身拨了拨,左右细细地看了:“福安,好像是只鸽子。”
“鸽子?”
“嗯,应该是冻僵了。”
福安扯出帕子,把鸽子盖住,捏住拿起来:“那我拿进屋里去,好好养养,这院子里也添添生气。”谁知道刚把鸽子身上的杂雪擦了大概,福安大惊。
“啊!”
宁焉可还没把簪子收起来,听见动静也着急,慌乱中戳伤了手指。顾不上包扎,她捏着手指:“喊什么?”
福安抖着,整张帕子都丢在地上:“它,它是死的。”
起初宁焉可并不在意这句话。荒天雪地里冻死人都是常有的事,不过是一只鸽子,找个地方埋了就行。但福安那么大的反应,这只鸽子恐怕有伤,福安见了血才怕。
“死就死了,你去扫地吧,这里我来处理。”
这是一只灰鸽子,宁焉可拿到手里本想好好安葬,忽然想到这时候见了血的鸽子,恐怕是被哪家公子打猎误伤的,真要是鸽子飞过来的,身上该有箭头。
好歹要让鸽子好好走一路,死了还带着凶器算什么。她用新帕子捂着口鼻,去找鸽子身上的伤。
谁料,不是箭伤。
鸽子的咽喉被人割开了,血糊在胸前的绒毛上,羽毛黏在一起,糊成一团,冻成冰晶牢牢挂在它身上。
猝不及防看到这一幕,宁焉可止不住的干呕。没来得及思考,鸽子“啪嗒”掉下去了,她自己也不好受,蹲在门前什么都吐不出来,又像是想把肚肠都吐干净了才算完。
谁?
这鸽子很明显是被人丢进来的。隔着院子被人抛进来的,那不可能。院墙上铺着碎瓦片,别人是不要命了才会这么做。
只能是她院子里的人丢在这里的。
真不是个东西。
宁焉可忍着恶心,再去检查鸽子,果然在鸽子脚上发现了绑绳。但是没有信件。
一定是被谁拿走了。
北部没有用鸽子传信的习惯,也就霜雪阁经商与大庆有来往偶尔用鸽子,再就是温宁昼。
等等,还有虞惊言。
想到这里,她用帕子把鸽子仔细包好了,在树下仔细刨了个坑,把鸽子埋进去了:“可怜你奔波送信,倒落得这个下场。”
“咚咚咚!”
宁焉可来的突然,她们还没来得及收拾桌子上的杂物,八珍盒摊开,金银首饰居多,胭脂水粉少。虞惊言放下手里的簪子:“你可是移霜院的稀罕客,怎么想着来找我了?”
宁焉可敛眉,不敢抬头:“姐姐怕死物么?”此话一出,惊骇三人。禾苗愣:“谁死了?”
她抿唇,沉默长久:“是只鸽子。”她把事情简单说了,说完的时候话都在打颤:“鸽子身上的信筒是空的。”
虞惊言本来还在安慰她,直到最后一句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了。
她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有信件被人拿走了。
且不说这只鸽子是怎么被丢子她门口的,那信呢?谁与谁的信,写了什么?“鸽子呢?”
如果真的是北部的人互相传信,那就随意。虞惊言怕就怕这封信是从大庆来的。年关将近,如果有人趁大家喜乐去捣乱,很难办。
宁焉可摇头:“我想不明白这鸽子是从哪里来的。”
谁能想明白。
这几天雪一直在下,何人何时,全都不清楚。虞惊言看她太紧张,随手整理了一下桌子,把她来到眼前来:“观星禾苗,你们去小厨房玩吧。”
好不容易等安静下来,宁焉可拉过她的手:“你不知道,我是真的害怕。我院子里多那么多人护着,就是怕出这种事。”
看出她过分惊惧,虞惊言安慰:“别担心,应该是谁猎了鸽子忘在那里了,这几天你在移霜院里睡,或者我们去霜雪阁住几天也可以?”
宁焉可长久地盯着窗外,不断搓着手。为什么她来找自己,为什么她不去找苏佟,不去找皇后娘娘。虞惊言一概没有问。
看她太害怕,虞惊言无奈笑笑,把她揽进怀里:“抱抱?”看着她依赖地靠在自己怀里,又笑了“不怕我吗?”
“怕就不来了。”
窗外明月高悬,宁焉可靠在她的肩头:“真好。”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虞惊言没听明白:“嗯?”
宁焉可从她怀里撑着做起来,并不多瞒着她:“真好,你过段时间就要走,我跟你说这些也没有什么负担。”
虞惊言没说话,宁焉可的情绪却亢奋起来:“我写那封奏折,你记得吗?”
涉及臣子谋反的事,只要开了场,就不可能草草结束。宁焉可邪魅一笑:“爹说我疯了,要把宁家推进火坑里。但苏家之前受到猜忌的事够给我一个教训的了。”
反正迟早都要有人提,何必劳烦他人?宁焉可就是要提,提前提。虞惊言心惊:“你也不怕有疯狗咬着不放?”
但很快她就想明白了。无外争,解内患。皇帝就算再宠爱贵妃,也必然不会放过临城。年前事务繁琐,讨伐郑弗旨的事情大概就在明年初。
平时宁家再怎么为了给皇后撑腰去拿腔作调,讨伐贪官佞臣这里还是不能含糊的。何况,郑弗旨是郑家的,郑家倒台对宁家全是好处,没道理不帮忙。
来到北部的时候就是冬天了,或许是北部太冷,一直在下雪让她没了对时间没了实感。现在听着宁焉可细琐地把每一月份拆开来讲,她才惊觉——嘉禾十四年要结束了。
攥着帕子,她在心里默念:“临城快完蛋了。”
大概是以为虞惊言真的快走了,宁焉可话在兴头上根本止不住:“你不晓得,现在皇储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的。”
虞惊言耸肩,慢条斯理把簪子钗环收尽箱子里:“有什么好闹的”
皇城中无非是有一个温宁昼,再加上贵妃娘娘有一个公主。闹到现在无非是觉得温宁昼不成大事,公主年纪又太小。
虞惊言对这些并不关心,说实在的,她现在从来没有被真的卷入北部之间的斗争。
但虞惊言有预感,快了。
如果今年她没有回到大庆,明年这些争斗就不会绕着她走。马上就有她用钱解决不了的事,因为一个“太子妃”的名号被生生拽进风波中心。
但,她并不怕。
甚至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就像刚才说的一样,大臣们嫌弃公主年纪小,却在早年间逼着陛下立储,皇帝立下温宁昼已经是万般不愿,现在众臣们要返回,皇帝巴不得让温宁昼多在储宫的位置上做几天。
不为别的,就为了让大臣们心里恶心。
就算中间出了什么事故,她也可以及时脱身回到大庆,总不至于真的去做北部的凤位。
但,既然有后路,她就不怕往前走。
所以她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离开北部的,砍兵先砍将,想要北部的大庆真的安宁下来,就必要从北部朝廷入手。
宁焉可大概不懂她的心思,低眼:“我不看好温宁昼。他心计太重,手段狠,心思却是软的。这种人当了皇帝,不是被人拿捏着软豆腐,就是手段狠厉却夜夜不得安宁,他不成厉鬼谁成厉鬼。我早劝过他,给自己留一条生路,可他不听。”
“我想要公主继位。”
她猛地惊起:“公主年仅十三,比你还小很多,继位了怎么成大统?”
宁焉可昂起头:“我会佐政。”
以宁焉可的心性和能力,确实可以佐政,加上北部老臣辅佐,如果公主不动歪心思,确实是一个办法。
但紧接着,宁焉可说的话就就吓了她一大跳。宁焉可说:“天底下那么多人等着吃饭,要是我是温家的人,皇位盍该我来坐。”
虞惊言想,宁焉可这时候大概也是疯了,否则也不会告诉自己。她忽然有些害怕,宁焉可跟她说这些,无非是觉得她过年回大庆之后就不再回来了。
但她还会回来的。
现在宁焉可说的越多,她就越担心宁焉可日后报复。她这样想着,慌忙捂住了宁焉可的嘴:“你只当今天吃醉了酒说了胡话。这些话你妹说过我也没听过,等会儿吃一剂解惊惧的药,趁早歇下。”
宁焉可哼笑一声,缓了半天看出来她的顾虑:“姐姐不必担心。我既然敢说,就不会怕姐姐知道。”
“姐姐来北部的意思,苏佟大概跟我说过。但我还是觉得姐姐可惜,你从大庆来,所有人跟你都有一层隔膜,不肯与你交换真心。”
“姐姐的胆子和计谋,全都困在这荒鄙的北部。姐姐,北部早已经烂透了,你留在这里只会看见更多的人去死,去卷入回不了头的深渊。”
虞惊言闭上眼,额头突突地跳动,抖动着从眉心窜到太阳穴。她分明闭着眼,眼前却红一块儿白一块儿的,让人眩晕,犯恶心。
她睁开眼,逼问:“这些我都知道。我甚至知道就算我离开,北部迟早有一天也会变革,然后转好;但我也知道,如果我留下我可以拉住更多的人,让他们不必去死。”
“你生在北部,可以为这个国家雪中送炭。但我不行,我是大庆的人,如果北部真的轮到要我来救,这个国家就没有存活的必要的。”
“北部有你们去救。你们去雪中送炭去改变,我的作用是锦上添花。我宁愿我什么都不用做,北部的人就能各司其职安居乐业。”
“宁焉可。”虞惊言把她拥进怀里,“我不会走的。”
宁焉可嘴唇发干,油腻腻的感觉在胸膛滚了一圈,最后从眼睛里钻出来,热泪怎么也擦不干:“从得知你要来,我就觉得你不一般。胆子好大,我是真的很崇敬你,姐姐。”
如果姐姐选择离开,我替姐姐高兴。
如果姐姐选择留下,我替北部高兴。
没有人去深究话题为什么会从一只鸽子聊到了国家,聊到了生死和去留。虞惊言夜卧软榻,看着床上熟睡的宁焉可,发怔。
一只死鸽子。
大概真的让宁焉可吓丢了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