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宁沅屏息凝神,克制住内心的惧怕,让自己的心跳减速。
她几乎是不敢动弹,说话的声音轻而抖,向他介绍自己的身份:“郎君,我乃苏州温通判之女,夫君是苏州富商秦予维,若你放了我,温家和苏家必用重金相谢。”
男人闻言只觉好笑,轻笑道:“谢我?”
他长这么大,头次听到这种话,当真是稀奇。
温宁沅见男人语气有所放缓,慢慢转过身去,刚想劝说男人放下杀心,便看到男人眉心一皱,另一只手微微发抖并捂住胸口,蹲身下去,脸色都变得苍白不少。
他手中的刀剑逐渐放松,最终落在地上,发出刺眼的寒光。
这寒光并未刺痛温宁沅的眼,许是医者仁心,温宁沅瞧见他的这副模样,先前发生的一些尽数抛诸脑后,上前为他把脉,道:“你发病之时不可太过激动,眼下我再去给你找些药草来,让你心里好受点。”
男人阖目,温宁沅便打算站起身去摘药草,没想到还未起身,感觉身上有些笨重起来。
她回过头去,看到的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拽着她的衣裙不放。
他的呼吸凝重缓慢,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留下来。”
温宁沅疑惑不已,不解问:“我若不走,如何找药草来医治你的病呢?”
“我自有分寸。”男人不断吸气呼气,不一会儿,他的脸色果然平静下来,看着没有方才那么骇人了。
温宁沅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惊讶无比——这世上竟有如此怪的病症!
看来她学艺不精,没有学到师父的十分之一。
男人病情好转,偏过头去,说:“我放你一命。”
温宁沅面上一喜,话也变得多了起来:“郎君的病与我而言是非常罕见的病,我学医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只能暂时缓解郎君的病症。要是下回我见着师父,我定要向她说起这种病,看看师父有没有法子彻底医治病根。”
男人淡淡应一声,仍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仿佛得如此怪病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温宁沅并未放在心上,而是耐心叮嘱男人:“一夜病发两次,郎君这段时日须得静养,好生歇息,莫要劳累和情绪过激。先前我给郎君把脉时,察觉到郎君近来十分疲惫,想是近来诸事烦身,令郎君劳累伤身。但是我先告知郎君一句,不论是什么事,都没有自己的身体重要,郎君莫要——”
男人嫌温宁沅啰嗦,抬手打断温宁沅的话,面露不耐烦:“知道了。”
他静下心来,忽听周围传来一些急促的脚步声,似乎在朝破庙的地方走来,连忙走至佛像身后,躲了起来。
“郎君?”温宁沅纳罕。
“你的人来了。”男人回答。
温宁沅猜测男人是不愿被她的人看到,便没有多问,走到破庙门前,果然看到了瑶琴二人,她手中正拿着一袋干灰。
鸣瑟咂舌道:“今夜这雨下得属实大,连干灰都寻不到多少,让我和瑶琴跑了这么远,才寻到这一袋干灰。”
说罢,她还将那一袋干灰举给温宁沅看。
瑶琴微笑,“总归是寻到了。”
她看向温宁沅,“大娘子等了这般久想是累了吧,婢子给您捶捶背松松腿。”
温宁沅下意识看向佛像那边,余光瞥见蕤宾等人的身影,道:“不用不用,生火取暖要紧。”
瑶琴应声是,“都听大娘子的。”
温宁沅靠向火堆,她忽的觉得浑身冰冷刺骨,仿若身后有人拿匕首对着她,令她倒吸一口冷气。
火堆的温暖并未将她身上的寒气祛除,反而让她脸色愈加苍白,想是方才被男人吓到的缘故,她还有些惊魂未散。
瑶琴是个细心的人,一颗心全放在温宁沅身上,见温宁沅面色不太好,问:“大娘子,您这是怎么了?”
鸣瑟也看过去,一脸关切。
温宁沅并不打算跟她们说起那件事,免得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和误会,想到出海经商的丈夫秦予维,道:“官人好些时日未曾来信了,我有些担心他。”
瑶琴点点头,安抚道:“大娘子放心,郎君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鸣瑟跟着说:“是啊大娘子,一回生二回熟,郎君都出海经商那么多次了,绝对不会有事,大娘子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
温宁沅抿唇笑着,笑意不达眼底。
寺庙外传来蕤宾高呼的声音,清亮如黑夜里闪烁的星子,笑着说:“大娘子,属下已经将马车牵来,我们可以回城了。”
鸣瑟闻言忙站起身,与瑶琴一同搀扶温宁沅起身。
温宁沅不知为何,内心总觉一阵忧虑,不动声色看佛像处一眼,带着瑶琴二人离开了破庙坐上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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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日,天空像是笼罩了一层灰色的薄纱,细雨蒙蒙,温宁沅坐在窗边,试图通过焚香来静心。
她的内心却如同被风吹皱的池水,始终无法恢复平静。
以致于手中的香料不慎多放,使得调出的香味过于浓烈,仿佛她的焦虑和不安都融入了这股香气之中。
瑶琴在一旁帮忙,闻到这股刺鼻的香味,面带关切问:“大娘子,您这几日是没有休息好吗?”
温宁沅沉默不语,她的思绪被那夜的神秘事件牢牢抓住,心中的忧虑如同窗外的细雨,绵延不绝,无法挥去。
鸣瑟的急促脚步声打破了屋内的寂静,她如同归巢的鸟儿般迅速跑进屋内,将油纸伞收好交给侍女,兴奋地宣布:“郎君回来了!大娘子,郎君回来了!”
她的声音中充满了喜悦,仿佛连日来的阴霾都被这一消息驱散。
温宁沅猛地站起身,桌上的香料险些洒落一地,她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快带我去见他!”
她望向窗外,细雨中院落的花卉,因即将归来的秦予维而显得生机勃勃。
当她赶到码头时,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她的脸上,映照出她如桃花般娇嫩的面容。
眼前人群非常之多,却有一人深深进入她的眼帘。
那人身着一身青竹色绣山水纹的圆领袍,一手背在身后,跟随着光线向她走来,剑眉星目,眼底尽是笑意。
温宁沅内心激动无比,径直向他跑去,像小鹿一样撞入他的怀中,说:“无方,你可算回来了。”
秦予维字无方。
面对数日未见的妻子,秦予维心中满是想念,小心翼翼将人呵护在怀中,用手轻轻抚摸她的发梢,温声道:“我这次回来再也不长久出远门,若非要出远门,我绝对会带上你。”
温宁沅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在苏州生活了十余年,早就习惯江南风水,才不愿意离开苏州去很远的地方。
她摇头道:“我才不要出远门。”
“好好好,那我们就一直待在苏州城,一辈子也不离开。”秦予维万事都顺着温宁沅,他知道温宁沅对苏州有特别的情感,不愿意出远门也正常,所以并不强求。
那么以后,他不再出海经商就是。
他在她耳畔低语几句,牵着她的手往秦家的马车方向走。
这一幕被不远处石桥边的人尽收眼底。
他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脑中逐渐回忆起那个雨夜,她看到面色煞白的他,毫不犹豫为他把脉。
她身上的异香能缓解他的怪症,他这才对她过分关注了些,才会去了解她近来的行踪。
一穿棕色圆领袍的男子哈着腰,显然是男人的侍从,问道:“官……家主,您在看什么呢?”
他拍拍她曾把过脉的地方,视线离开温宁沅夫妇二人,神色淡然道:“该回去了。
侍从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应是。
石桥边上发生的一切,温宁沅都不知道,她只一心准备着为秦予维而举办的接风洗尘宴,遍请苏州城有名的大户人家。
秦家这日热闹非凡,迎了不少宾客,为官者却寥寥无几,前来赴宴的官家妇人都各自聚集在一起,没有围至温宁沅身边。
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说道:“要不是看温大娘子的父亲是通判,我家官人想和温通判打好关系,怎会让我来这下等的商户之家?”
另一个嘴角边上有痣的妇人咂舌,凑近她的耳朵道:“张大娘子啊,我听说当年温大娘子的夫家本是京城魏伯府,但是温大娘子对秦家郎君一见倾心,拱手把这样好的亲事让给了自己二叔家的堂妹。”
张大娘子鄙夷道:“真是糊涂短视,这京城伯府难道不比秦家风光吗?”
那妇人本想再和张大娘子多说几句,结果看到温宁沅往她的方向走来,想到丈夫近来与秦家明里暗里的冲突,说话便夹枪带棒了。
“要不是看在温通判的薄面,这样寒酸的席面,我踏足于此,都怕脏了自己的脚。”妇人摸着头上的钗环说道。
温宁沅没有生气,淡淡一笑,对这种场面习以为常。
人人都说,以她的家世,嫁个进士是完全没有问题的,根本不需要自降身份嫁给一介商贾,成为抛头露面的商妇,丢尽家族颜面。
京城的伯府她并不想去,当年对秦予维遥遥一见倾心,她便认定非他不嫁,这才将婚事让给二房。
她刚想出言回应妇人,就听到就听到府上侍女前来通传:“大娘子,官家身边的内侍来了!”
这位侍女嗓门极大,“官家”二字说得众人震耳欲聋,皆目瞪口呆望着温宁沅所在的方向。
官家?
官家何时来苏州城了?
秦家何时入了官家的眼?
众人议论纷纷,却自觉给代表官家的内侍让了一条道,然后跟从男客处赶来的秦予维一同下跪,迎接官家的内侍。
内侍对众人反应非常满意,他是官家的身边人,代表着官家,不尊重他便是对官家不敬。
他清了清嗓子,宣读官家口谕:“官家近日微服私访,来到苏州城,久闻苏州秦家大郎经商有道,故命秦家大郎秦予维为皇商,不日随官家返京。”
温宁沅只觉脑袋嗡嗡作响,与秦予维四目相对,满眼疑惑。
直到入夜,她心里的疑惑还未消去,看着面前同样疑惑的丈夫,她忍不住开了口。
结果听到了秦予维的声音。
秦予维下意识让她说话。
“无方,皇命难违,我……”温宁沅咬着唇角,眼神往手中的绣帕瞟,看着绣帕被揉皱,最终下定决心:“我跟你去东京。”
东京则是大靖的京城,名为汴梁。
秦予维望向温宁沅,满眼柔情,他的身子离她近了些,二人的身影由烛光照射,映在墙上,像极了一幅画。
此去东京,诸事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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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宁沅在东京城内盘下的酒楼,位于繁华的市集一隅,青砖碧瓦,飞檐翘角,古色古香,酒楼名为“江南烟雨楼”。
酒楼内部装饰典雅,墙上挂着的是出自名家之手的山水画卷。开业第一日,木质的桌椅擦拭得光可鉴人,每一张桌子上都摆放着精致的茶具,等待着茶香四溢的那一刻。
然而,今日酒楼门可罗雀,让温宁沅的心情跌入了谷底。
她坐在雅间内,手中拿着账本,眼前却是空荡荡的大堂。她的眉头紧锁,眼中流露出不解和焦虑。
若是长此以往,酒楼的经营将难以为继。
就在她沉思之际,一阵喧闹声打破了酒楼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