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述身负重伤昏迷不醒,温宁沅孤身一人难将他带回,幸而容述身边的侍卫就在不远处,把容述带回了别院。
温宁沅也不再想住在农庄,这两日都在别院照顾容述,等待他醒来。
容述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境太过于真实和可怖,令他难以突破梦魇醒来。
在梦里,他先是梦到了自己幼年时刻。
那时候,或许他是幸福的。
他在皇宫的花园内蹒跚学步,爹爹孃孃坐在上首吃着瓜果,一边说起近来宫中发生的趣事。一边含笑着看他笨拙地走路。
爹爹微笑着张开手,对小小的他说道:“二哥儿,快到爹爹这里来!”
爹爹不过二十七八的年岁,嘴角边却已蓄须,爹爹一双手展开如同飞鹏展翅,他努力移动自己的双腿,想离爹爹近一点。
奈何他对这双腿一点儿也不熟悉,心里又着急想投入爹爹的怀抱,忽然左脚拌右脚,摔了个底朝天。
他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孃孃脸上即刻止了笑容,厉声斥责旁边跪了一地的宫婢内侍,“你们是怎么照看二皇子的?竟这般不小心,让二皇子摔了一跤!”
她一脸关切冲到他面前,细心为他扶去身上的尘土,抱紧了他。
“述儿!”她呼唤他的名字时,几乎带着哭腔。
“下次走路的时候,一定不要那么急。”看着他泪流不止的模样,孃孃心里也跟着痛起来,眼眶泛红。
那时的他年岁尚小,什么也不懂,只知道摔了一跤膝盖很痛,都不想再学走路了。
直到如今再次看眼当时的场面,他以为,这个时候的赵太后,对他应该有几分的真心。
再大了一点,他一次调皮逃了宫学里的课,带着福胜在皇宫大内乱跑,只为不让爹爹孃孃发现。
路越走越窄,人越来越少,容述满意非常。
他靠在一座关闭了的宫殿门前歇息,得意洋洋地对福胜说道:“福胜,我都跑到这里来了,爹爹孃孃肯定找不着我。”
福胜一脸担忧,嘴上却要附和着他,说:“二皇子说得没错,官家和圣人从不踏足此处,定然找不到二皇子。”
福胜心里很害怕,如果容述被发现了,容述顶多受些不痛不痒的惩罚,而他才是实实在在的皮肉之苦。
穷苦人家的孩子早熟,本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就要净身入宫,承担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稳重。
他很想劝容述离开此处,见容述闭目休憩,只好将话吞回肚子里。
尘封许久的宫殿,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如同猎刃划过天幕,给他们二人都吓了一跳。
容述吓得直接睁开眼跳了起来,走到福胜身边,纳罕问:“这是什么情况,里面怎么有女人在叫?好可怕!”
福胜一无所知,抿着唇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垂眼想了想,先前听宫里的老媪说过,官家的郑淑妃早年间患上疯病得官家厌弃,将她移居偏远的宫殿自生自灭,她所居住的宫殿也成了宫内人人避之不及的冷宫。
福胜轻轻扯着容述的衣角,脱口唾沫,紧张不安道:“该不会,这里是郑淑妃的宫殿吧?”
“郑淑妃?”容述从未听过这个人的名字,爹爹孃孃也不曾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个人,所以他一头雾水。
“奴也是听宫里待了五六十年的老媪说的。”福胜轻声细语说着,生怕声音大了惹里面的人不快,接着道:“淑妃当年诞下死胎,被官家视作不详,同时又染上疯病,被彻底厌弃……”
容述的耳朵很想听福胜讲述此事,心里却隐隐作痛,不愿再听。
他伸出手制止福胜,“好了,我已知晓,不要再说了。”
听了这么多,容述只觉后背发凉,道:“还是回宫学里好好念书吧,这地方太过于阴凉,我怕沾染了晦气。”
他越走越快,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李贤妃的宫婢看到了他煞白的脸色,纳闷问:“二皇子,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吓得满脸苍白?”
李贤妃是一个温柔的女人,听到大宫女的话,连忙侧头看向她说话的这一边,看到容述都快要吓哭了,快步走向容述,蹲身下去半抱住他。
“述儿这是受到惊吓了?”李贤妃语气温和。
容述毫不犹豫点头,并将方才的事情说给她听,最后问:“姐姐,里面的人是不是郑娘子?”
大靖皇宫内的皇子皇女,不论嫡庶,皆称皇后为孃孃,称其他妃嫔为娘子,若是庶子庶女,则称自己的生母为姐姐。
赵皇后生他时伤了身子,从此不能再有身孕,不方便照顾年幼的他,他就只能给赵皇后一手提拔的李贤妃扶养。
李贤妃面色微变,目光即刻变得警惕,环视周围,确认四周无人偷听,对容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述儿,这样的话以后不能再说了。”李贤妃严厉道,双手搭在容述的肩膀上。
“为什么?”容述不解。
李贤妃很快就想好了说辞,“郑娘子是你爹爹厌恶之人,若你日日在他面前提起,说不定日后爹爹也会厌恶你。”
“啊?”容述瞪大了双眼,“怎么会这样?”
“还有。”李贤妃补充,警告道:“切记,莫要在孃孃面前说起此事。”
容述还是不明白,“孃孃又不厌恶她,为何不能说?”
“孃孃是不厌恶她。”李贤妃解释,“但是孃孃听后会伤心。孃孃如今身体不好,听到跟郑娘子有关的事情,会伤心得食不下咽,到时候养不好身体,述儿之后就会没有孃孃可以叫了。”
容述一听,震惊不已,眼眶当中含着泪水。
他点点头,很是听话。
“姐姐放心,我以后再也不会提郑娘子了!”容述保证道。
没过多久,宫里那个疯女人病逝,一卷凉席草草下葬,孤身一人埋在荒郊野外。
如今想来,李贤妃对他撒了谎,他明白这是善意的谎言,害怕他年少轻狂说出当年的真相,得到凄惨下场。
他也全然信了李贤妃的说辞,多年来不曾提起。
直至十五岁那年,爹爹驾崩,他以太子的身份在灵前继位。
皇帝驾崩的丧事最难料理,容述孝顺,全程参与此事,忙得脚不沾地。一日批阅奏折,一名老媪不顾众侍卫阻拦,声称自己知晓容述的身世,想要面见容述。
容述一开始命侍卫驱赶老媪,但不要伤了老媪。可是老媪迟迟不愿意离开,还口口声声说起容述的生母并非当今太后,这让容述起了疑心。
他逐渐大了,发现太后对自己不甚欢喜,越不越不喜欢与他相处。
容述便放了老媪进来,听到了一个惊天秘闻,当年的一切事情,都可以得到解释。
他头脑昏昏沉沉,近日的疲惫和伤怀令他难以承受这个消息,他一手握拳,另一手示意侍卫将这个老媪带走,并封锁一切消息,不让其他人知晓。
各种情绪堆积,容述心绪不佳,再加上有一位内侍挑拨,他竟真的相信生母郑淑妃是被赵太后害死的。
他先是跑进赵太后的宫殿,同她大吵一架,把这些年的委屈尽数说给赵太后听。母子两个吵得面红耳赤,他说了许多重话惹得赵太后不悦,二人彻底撕破脸皮。
他来到当初埋葬郑淑妃的坟墓,亲自开棺验尸,最后结果是淑妃病逝,赵太后无辜。
得到这样的结果,又想到这些年赵太后的养育之恩,容述第一时间给赵太后道歉,赵太后本不想原谅容述,得冯娘相劝才给容述台阶下。
至此,他们母子二人的情谊算是没了。
再然后,他又梦到他御驾亲征的那些时日。
七夕刚过完没多久,还未享受与温宁沅的温存时刻,他就要离开大靖去征战。
这场战役其实已经打得白热化了,两军相持不下,大靖军队还差一股劲,他作为帝王亲征,更能鼓舞在前线的战士们。
他抵达战场时,正值七月下旬,才安顿好就迎接北魏的战书,一连三次仗,每次仗最少都要三五天,终于打得北魏投降,俯首称臣。
他想第一时间告诉温宁沅这个好消息,八月底就启程,快马加鞭于重阳前赶回了汴梁。
万万没想到,迎接他的竟是温宁沅出逃的消息。
逃?
她一辈子都别想逃。
容述总感觉自己脸上湿漉漉的,抬手一摸,发现手上都是泪水。
奇怪,他为何要哭?
十岁被册立太子后,他有次狩猎从马上摔下,险些骨折,痛得死去活来,一直在哭。
皇后赵明歌赶来,先是关心他的伤势,而后教导他,除非国丧和国亡,他不可再哭。
自那时起,他谨记这个教诲,从不敢轻易痛哭流涕过。
眼泪于他而言,是最陌生的东西。
容述板着脸,克制泪水往下落,效果明显,他摸不到任何泪水了。
可是没过多久,啪嗒啪嗒,泪水如雨般倾盆而下。
容述难以理解,他开始在自己所有的梦境里游荡,忽的发现那些人的脸望向他时不再是正面,而是侧脸。
他惊奇得发现,那个一点一点变大的人,是他自己!
容述的心扑通直跳,双手不受控制颤抖,痛苦闭上眼睛,不想再看。
那双眼睛不听他的命令,执意睁开眼。
视线模糊不清,眼中所有事物都像水墨画晕染般,他有些难以分辨。
有人撑着他的身体,让他半坐在床榻歇息,小心翼翼搀扶他手上的手臂。
他脑海中的记忆一点点完善,看清了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人。
原来梦中的泪水不是他流下的,而是温宁沅担心自己所流下的。
那就好,他才不是懦弱的人。
“官人,你可算醒了!”温宁沅揪着手帕,止住哭泣,一双哭肿的眼睛里全装满了容述。
温宁沅嘴唇颤抖,很是激动,看着他虚弱无力的样子,心如同被刀搅动般疼痛。
她的脸趴在被褥边,侧过头去,不给他看伤心难过的样子,一只手握住他冰凉的手。
“从今以后,你不要这样冒险好不好?”她的声音带着祈求和哭腔,“我不能没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