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瓦三声

    因着要进宫,怕被人认出来,马车上林朝匆匆易了容。这是外祖父那个常年云游的师弟教她的,幼时她常用来哄钱惟。

    见眼前人那熟悉的动作,钱惟呆呆露出傻笑。

    林朝斜睇了他一眼,因着帘外有宫中太监驾车,以为是有什么不便言说之处,便不再问,只心下惴惴。

    入了宫门,须得下马车。

    宫里的内侍向来规矩守礼,未曾细看过林朝的脸,倒没在意方才上车的仙女似的人怎变成了这般朴素模样。

    林朝扯着钱惟疾行几步,将宫人都甩在身后。

    她压低了声音,凑近钱惟耳边,“阿爷到底如何了,眼下只有你我二人,你快同我交个底,也好提前想个法子。”

    日思夜想的气息扑在他耳边,钱惟只觉得有火从耳根处烧了上来,连带着被她靠着的那半边身子都发了木。

    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清楚,像是个口歪眼斜的偏瘫老翁。

    林朝皱眉看了他几眼,实在忍不住从怀里掏出金针,恨恨道,“我先给你治了再说。”

    林朝从小学针法时便经常在钱惟身上练手,有一次竟扎得他半月下不来床。

    从那后,他就极怕这针,眼下一见登时像回了魂,噌地蹦出三尺远。

    “师傅同圣上南巡归来半路遇袭,为救驾挡了一剑这才受伤昏迷。”

    他倒豆子般说完,林朝的脸便沉了下来,一双腿不知怎么倒腾的,快得连钱惟都追不上。

    钱惟只得小跑几步,“我方才已替师傅包扎好了,再服上固元丹修养几日便可。”

    “伤未及要害,你莫要担心。”

    林朝猛地转头看他,圆杏眼带着红意,“外祖父向来惜福养生,连点小病都没患过,眼下中剑,又怎么受得住?”

    她道钱惟临走时为何要捎上那两棵老参,想来没他说的那般云淡风轻,必是吊命用的。

    不远处走来两名引路太监,林朝不好再开口。

    为首一个容长脸,嘴角含笑,眼皮半垂,“小钱圣手,圣上有命,程院首重伤不宜挪动,已收拾出一处偏殿供程院首养伤。也劳您这几日在宫中照看着,值房已收拾妥当,有什么需要的您随时和奴才说就成。”

    说罢他掀了掀眼皮看向林朝,“这位是……”

    钱惟忙道,“吴总管,这是我同门小师妹,医术精湛。有她在,可保我师傅平安无事。”

    那太监一听,立马换了副神色,“圣上正记挂着程院首伤势,奴才这便去回禀,想必圣上就能放心了。”

    说罢便让另一名太监引路,自己先行告退。

    程仲被安置在绮芝殿,离太医院不远,殿外有块园圃,种着不少草药。

    太监将两人引到偏殿处,还未走进便闻到一股血气,太医院的两名吏目在门口守着。

    林朝颤着手推开门,待看到床榻上面色灰败的鹤发老人时,泪珠蓄满眼眶。

    钱惟忙将人都打发走,拉着林朝进了殿。

    病榻旁,少女跪坐在地仔细把脉,向来明澈的眸中此刻满是凝重。

    钱惟将固元丹给程仲服下,一转眼就见林朝哭成了泪人。

    眼泪珠儿大滴大滴砸在青砖上,偏偏还一声不吭。

    他只觉得心口被塞了一团湿棉花,酸酸涨涨得喘不过来气,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怎么哄她。

    “你别哭啊……”

    林朝仰起头看他,下睫上还挂着一滴泪,“阿爷他脉象微弱,他是不是要……”

    下面的话林朝说不出口,眼前满是外祖父面无人色的模样。

    直到男人轻捏住她下颌,林朝才发觉下唇已被自己咬破。

    钱惟轻叹了口气,“关心则乱,你三岁便会号脉,难道看不出你阿爷脉象并未差到如此地步。”

    “朝朝,冷静一点。”

    林朝抽了抽鼻子。

    她实在太怕了。

    本以为离开谢又青便不会再落得上辈子断手割舌的下场,母亲也能保住一命。可谁知外祖父又因为皇上重伤。

    难道天意注定她祖孙三人皆要因皇家而死?

    林朝忿忿擦了擦泪,没留意到钱惟默默收回的手。

    殿内静谧,药草的芳香顺着槛窗渡了过来,有钱惟开解,让人莫名安心。

    他絮絮叨叨同林朝说着这五年的事。

    说他是前年才知道程姨在宫中养病,那时就猜测林朝兴许也还活着,只是师傅决口不言。

    又说到圣上这次南巡,本危机重重,是为金陵纪王所迫。

    林朝本来舒展的眉头紧皱起来,低声道,“那刺杀?”

    钱惟点了点头,“据说前来行刺的只有一名死士,剑上也未用毒,与其说是刺杀,倒不如说是逼迫。”

    “纪王种种所为,皆意在沛公。”

    林朝蓦地睁大眼,“你是说纪王在逼太子殿下现身?”

    “不错。”

    钱惟难得正色道,“一国之君本该受众王朝觐,纪王却扬言让圣山亲自去金陵见他,若是不去,便携十万大军北上。受此大辱,百姓尚且激愤,可东宫那位却还是称病不出。”

    “纪王这才以刺客相逼,本想让圣上重伤,那殿下便不得不现身操持国事,可谁承想被师傅挡了过去。可这一躲再躲,究竟要躲到何时呢?”

    林朝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若是让纪王知道谢又青被毒成了个活死人,那这大梁只怕是离改名换姓不远了。

    见她沉默不语,钱惟怕她担心,便将话头一转。

    “你呢,这五年你去哪了?我……”

    余下的话他没说出口,只定定看向林朝。

    林朝愣了愣,才想起来自己在别人眼中已是一个死了五年的人了。

    她本该守住这个秘密。

    可钱惟是她外祖的得意门生,又自小同她一起长大,关系不同于旁人。

    想了想,如实道,“此事说来话长,等外祖醒了我再告诉你,在这之前,你切莫泄露我身份。”

    钱惟无不应好,“对外我只说你是济芸堂的医女,旁得再不多说。”

    林朝点点头。

    外祖乐善好施,常有漂泊无依的可怜人来济芸堂求医,有的治好了也没处去,外祖便将他们留在济芸堂学医。

    若是能学成,也算有个一技之长,若是不行,那就留在济芸堂里打打下手。

    交代好了,她便起身去熬药,钱惟要去,被她拦住。

    “我看院子内有小厨房,阿爷这里离不开人,这几年都多亏了你照料,既然我回来了,也让我尽些孝心。”

    钱惟知她心乱,便没再劝,只默默看着她背影。

    小厨房内一应用具俱全,林朝熟练备好炭炉、药锅。

    她给谢又青熬了五年的药,做起这些来手熟得很。

    来的时候匆忙,钱惟只拿了老参,眼下还缺些药材。林朝想起方才路过的太医院,不过几步路,便径直走了过去。

    太医院内有几名太医正在吵吵嚷嚷,方才守在殿外的两名吏目正好也在。

    听闻林朝是来给程太医取些药材,便过来给她取药,请林朝在一旁等候。

    林朝垂眼瞧着地上的青砖,争辩声直往耳朵里钻。

    “那是死脉,死脉!陈仲柏你书读到狗肚子里了,你告诉我死脉怎么救?”

    说话那人涨红着一张脸,显然是怒极。

    陈仲柏也是焦头烂额,“我自是明白,可太后懿旨谁敢不从?”

    “那你可知五年前太医署大换血?”魏庭直压低声音,两撇山羊胡抖个不停。

    “所有太医排队进去给那位看诊,一次不见效,出门便杀头。那血从承阳殿直流到建安门,我的那些个老伙计…唉……。”

    陈仲柏脸色白了白,忙问道,“那您当时是如何逃脱,快传授给下官些好法子?”

    魏庭直冷哼了声,“命大罢了,我那几日正好休假在家。”

    “那今日可如何是好……”

    陈仲柏没料到是这个缘由,眼下听魏庭直一说,眼里连点光都没了。

    “走为上计。”魏庭直说完便甩着袖子朝门口跑去。

    还没摸着门框,只听“铿”地一声,长刀出鞘。

    两道寒光将魏庭直闪了个趔趄。

    “太后她老人家左等右等不见人来,这才命奴才过来看看。”

    门口不知何时被人把守了起来,一位太监穿着茄紫色长袍晃进眼帘,圆面庞上挂两条细眉,声音阴恻恻地。

    “可巧,魏太医这是准备赶去承阳殿吗?”

    魏庭直擦了擦额角虚汗,也不知方才那些话被这人听了多少去,只点着脑袋道,“正是,正是,我正要赶过去。”

    “那便一起罢。”那太监挥了挥手,两排带刀侍卫列队进来。

    “太后娘娘懿旨,今日太医院所有医师都带去承阳殿为殿下看诊。诸位请吧。”

    林朝被侍卫押着往前走。

    她回头一看,方才帮自己抓药的两名吏目也抖着腿跟在后面。

    本想解释说自己不是太医院的医师,可压着她的侍卫只管横刀催着她往前走,旁得一句话也不多说。

    再往前便是绮芳殿。

    路过那青瓦矮墙时,林朝突然弯腰捡起脚边石子快速朝檐瓦击去。

    那石子打水漂似的在瓦上跳了三下,还没落地,林朝的脖子就被侍卫的寒刀抵上。

    “干什么!”

    走在前首的太监听见响声,忙折返身,尖声道,“怎么了!哎呦这是怎么了!?”

    林朝忙道,“总管大人,我是进宫照顾程太医的医女,不是太医院的医师,请您高抬贵手放我回去吧。”

    那太监皮笑肉不笑的哼了哼,“奴才也是奉命行事,管你是来干什么的,眼下天大的事也得放一放。太后有旨,只要是个活的,都得带过去。”

    林朝抿抿唇。

    这般要紧,那必是谢又青有什么不好了。

    她认命般跟着侍卫往前走,心里只盼望着钱惟能听见儿时暗号。

    石击檐瓦三声,即为有事违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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