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叩请皇上圣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钱惟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林朝盯着眼前明黄色龙纹锦靴,心中惊疑不定。
“不必多礼,程老如何了?”景成帝虚弱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起身。
林朝悄悄打量了下面前这人,虽是九五至尊,可瞧着确是一副仙风道骨模样。
许是察觉到她视线,景成帝饱经沧桑的眸光准确射向她,那双同谢又青极像的眼,此时没有任何野心,只余超脱凡尘的平和与闲适。
林朝方觉得自己应当是想错了,就见景成帝温柔道,“夫人她担心程老身体,这两日连膳食都用不下,你们来了倒好,能为他宽心解忧。”
钱惟自然的应下,口中恭维景成帝细心体贴之语不要钱的往外蹦。
她目光在旁边几人面上徘徊了数回,却不见一人有过惊诧,竟像是早已习以为常。
怎会这样?她的娘哎!
直至景成帝带人都离开许久,林朝看着兀自侍弄花草的娘亲,还是有些发愣。
她现在是知晓她娘被照顾的很好了。
方才从外面还看不出来,这一细细打量才发现,就连这小院内也是按娘幼时住所而建的。一花一木,一柱一石,皆不差分毫。
是以娘亲才能如此自如,哪怕不能视物,也可以做些日常之事。
只是,她娘可是臣妻啊!这岂不是于礼不合?
林朝想来想去,急得满头是汗,正要同钱惟问个清楚,远远瞥见立在角落的侍女,想说的话只噎在那里,不上不下。
钱惟却好似看破她心思,“无事,那是个聋哑女子,什么都不会说。”
林朝稍稍放心,便听她娘轻唤了声,“雪狸。”
那女子便快步去了她身边。
“替我给客人斟茶。”
雪狸仔细盯着她唇形,似是在辨认程仪说了什么,而后转身离去。
林朝同钱惟目瞪口呆看着,“你不是说她听不见吗?”
钱惟没有吭声,脑中默默回想先前来此处是有没有说过什么不该说的。
见他二人沉默,程仪笑了笑,“雪狸确实听不见也不会说话,只她聪敏,从来只看我唇形便知我要说什么。”
说罢便扶着椅背缓缓坐下,安静端方的笑着,只让人觉得她仍能视物。
林朝看着这久违笑容,心中似有冰雪消融。
这是她的娘啊,为了她受尽苦楚又死里逃生的娘,只要她快乐,怎样都行。
“多谢夫人赐茶。”
她小心翼翼道,生怕程仪认出来。
见她面色如常,林朝刚要松口气,便听程仪笑意盈盈道,“你随钱惟同来,是他师妹吗?怎之前从未见过。”
“你上前来,我看看你。”
林朝看着她缓缓抬起的手,瞬间慌乱。
她娘摸骨便可知年龄,知身形,这般同她说,恐怕已是起疑了。
林朝同钱惟对看着,不知道该不该让阿娘知晓她身份。
二人正犹豫,没发现程仪已变了副样子。
那张玉砌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柳眉冷竖着,猛然尖叫,“还我女儿!还我阿朝!我的孩儿被你害得好惨!”
说着便猛向林朝扑去。
林朝不知自己温柔可亲的娘何时变成这样,心疼不已,顾不得躲避,忙上前稳住程仪。
可人一发起癔症,气力比平时大了不下十倍,林朝连同钱惟都按不住,正焦急着,就见雪狸一把冲过来,竟将他二人都撞了开,自己一人便将程仪稳稳扶住。
林朝见状,忙上前朝两处穴位点了点,程仪似是力竭,身子一软歪倒在雪狸怀中。
将人安置在榻上,林朝上前把脉,见娘脉象已恢复,才轻舒了口气,只是愁眉不展。
雪狸在一旁垂泪不止,她虽见过许多回程仪发病,可一想到这么美丽善良的主子得了这种病,还是伤心不已。
林朝知道她能看懂唇语,同她道了谢,又细问程仪之前发病时的情形,让雪狸写出来。
趁着雪狸去找纸笔的功夫,低声问钱惟道,“我娘她是从何时有了此症?”
“自你假死脱身后便有,师傅之前来医治过,本痊愈了大半,不知何时又严重了。”
钱惟叹了口气,“一直便是好一阵歹一阵,我先前让雪狸记下程姨发病的时间,约莫都是十多天一回。这段时间本好了许多,不知怎得又发病了。”
林朝听得心痛不已,上一世还没见到娘就天人相隔,她竟不知她娘还患了此症。
连外祖父都束手无策,到底该如何治呢?
正想着,雪狸拿了个册子回来,林朝接过一看,里面不仅记录了发病日子,连程仪说了什么也记录的清清楚楚。
林朝细细看了,见都是些同她相关的,心碎欲裂。
她与钱惟毕竟是借着探望名义前来,不可久待,将一些有用信息记下,又叮嘱雪狸有事一定去寻她,这才不舍离去。
回去的路上,林朝疑惑,“你说阿爷曾对我娘透露我还活着,她那时恢复很快,后来病又加重。那会不会是有人又去同她说了什么,才受了刺激。”
钱惟点点头,“我也如此猜测过,但圣上对程姨……爱护有加,因怕后宫妃嫔会伤害她,如园向来都不允外人进。便是师傅想进,也要得圣上准许。唯一伺候的雪狸,也是个哑女,谁能同她说呢?”
“师傅曾说想将程姨接回府中照料,可……”
“皇上不准是吗?”
见他点头,林朝不知心里是何滋味。
自阿娘假死进宫为质,她爹就立即迎了姨娘进府,瞧着林婧如今的做派,府中竟是只知林婧为大小姐,恐怕再无人记得她于阿娘。
外祖年事已高,若是有人想暗害阿娘,根本是护不住的。
这般想来,竟是呆在宫中最好。
可皇上看得太紧,要想弄清楚阿娘的病因,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这事一直挂在林朝心头,直到夜间去了承阳殿还想着。
谢又青这次没为难她,到了就寝的点就将人赶去了殿外,颇有点避之不及的意思。
林朝望着空无一人的大殿,突然想去阿娘那里看看。
虽说只有皇上准许才可进如园,但承阳殿这样的地方都有刺客摸进来,如园那必有法子可入。
思及此处,林朝脑中闪过一个最坏的想法,若是阿娘的病是有人偷溜进去下毒,那该如何是好。
她越想越坐不住,上一世阿娘便是死于宫中,这宫里宫外皆是有人要害阿娘的。
林朝脚步轻轻溜出了殿。
凉风散去了一日暑气,四下里只余虫声蝉鸣,灯火与月色照着脚下的路,离如园越近,她心下越忐忑。
白日见了阿娘的伤痕,恢复的不好,想来是烧伤太过,连外祖父也没了好法子。
前世林婧的话一闪而过,她此生绝不让阿娘再落得如此下场。
这般想着,脚步不觉加快,已是到了如园门口。
柴门轻轻掩着,无人看守。
林朝没多想便上前,耳后突然传来破空声,她心神一凛,下意识就地一滚,堪堪躲开。
那冷箭铮的一声射穿门板,林朝抬头看时,箭羽犹在颤动。
天爷,这是谁要杀她。
林朝顾不得再看,因为接连不断的箭声破空而来,她只能用尽浑身解数去躲。
那人似知她已是强弩之末,冷笑一声,手中箭矢不停,“何方小贼,速速出来受死。”
林朝躲闪不及,突然发觉这声音无比熟悉,她回头一看,正是陆鸣,一瞬间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陆鸣见她分神,胜券在握的搭箭挽弓,箭簇裹着风正正朝她左胸射来。
林朝正要喊出自己真实身份,只听登得一下兵刃碰撞声,那箭便被人从头削成了两半。
她颤着手脚看过去,阴沉着脸立在一旁的,正是谢又青。
“殿下这是何意。”陆鸣声音冷冽,带着几分质问。
他这两日因宫中闹刺客,愁得整宿睡不着觉,还专门放弃了休沐日夜在宫里守着。好不容易碰上一个送上门的,竟被谢又青给截了胡。
谢又青闲闲看了林朝一眼,见她软手软脚爬到自己身后,才嫌弃的别过脸。
“孤倒要问你是何意,我这小医使医术高明,正是得用的时候,你却要杀她,是何居心?”
陆鸣抱了抱拳,“下官遵皇上之命,不论是谁,无诏擅入如园者,皆格杀勿论。”
“哦?那孤要是进去呢。”
陆鸣颇有些无语,知道这人是存心同他杠上了,只得道,“下官只是听命办事,还请殿下莫要为难。”
谢又青将剑入鞘,淡声道,“这小医使是同我一起出来的,想来是行圊寻错了去处,还请陆将军您高抬贵手,放了她这条小命。”
“殿下客气了,只是务必提醒您的这位医使,夜间出行当些心,万一再跑错地方,可没那么好运了。”
言罢,冷冷看了林朝一眼。
林朝方才惊了一身冷汗,闻言抖了三抖。见谢又青自顾走了,忙跟在后面一溜小跑。
不知转过几个弯,面前之人猛然停下,林朝没刹住,砰得撞上男人后脊。
鼻尖一阵酸涩,让她差点流下泪来。
见谢又青冷冷回头,她顾不得难受,有些讨好道,“殿下怎么停住了。”
“哼,你最好老实告诉我,今夜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林朝僵硬笑了笑,“方才您不是同陆将军说了,我内急,一时慌乱跑错了地方。”
谢又青气不过,“孤好歹救了你,你还要骗我?承阳殿离这多远我不知道吗,谁内急还能跑这么远!”
“快说,到底为什么偷偷过来,不然我将你交与我父皇,让他赐你五马分尸。”
林朝抽了抽嘴角,谢谢你啊。
知是躲不过,她声如蚊呐,“如园内有我救命恩人,她患了病,我想看看有没有法子救她。”
谢又青嗤笑一声,“程太医都没法子的病,你能治?”
林朝腹诽道,瞧不起谁呢,要是我阿爷治你,恐怕你现在还在那玉床上冰着呢。
这般想来,她心里好受许多,倒也不同谢又青计较。
“罢了,孤便好人做到底,将你送进去算了。”
林朝一愣,“哪里?”
谢又青长臂一指,理直气壮,“此处翻进去便是正房,正好我也想看看,这里面住着的是何方神圣。”
他早已听闻父皇在宫里养了只金丝雀,还是有夫之妇,因此更是连朝政都荒废了。
便是林朝不来,他也是要来会会这人的。
林朝不会轻功,怕惊着巡卫,谢又青将人拦腰抱起,一个旋身便跃上了墙头。
片刻后,院墙内。
林朝同谢又青齐齐跪在地上,景成帝一身明黄色寝袍,正负手立在他二人身前。
“臣方才已阻拦过殿下,可没想到殿下竟从旁处又……是臣失职,请皇上责罚。”
景成帝摆了摆手,声音带着疲惫,“退下吧。”
陆鸣应声退下,院内只余谢、林二人。
林朝正想着该如何开脱,就见谢又青挺直腰杆,“父皇深夜为何不在寝殿,而在此处?”
林朝在心里默默给谢又青竖了个大拇指,很好,还是亲儿子敢问。
似是没想到有人会问这个问题,景成帝沉吟许久。
见他没回答,谢又青又道,“这是您新纳的妃子吗?”
“咳…放肆咳咳……”
景成帝被他这话气得不轻,捂着胸口咳嗽不止。
林朝忙道,“陛下请按天突穴,可平喘。”
景成帝似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待稍作缓解后才悠悠道,“我记得你,你下午来过,她的病可有法子治。”
林朝刚想摇头,谢又青抢先道,“有,正是林医使说她有医治之法,儿臣才会带她前来,但愿能为父皇解忧。”
闻言,景成帝欣喜非常,仿佛事事皆不悬于心上的眼神也有了一丝变化,“青儿有心了,你二人快平身。”
“是何法子,林医使请讲。”
事到临头,林朝只能硬着头皮同景成帝讲了自己所想,若是能得皇上信任,让她准自己为阿娘医治,那便再好不过了。
谢又青看着听得认真的景成帝。
自他出世,父亲便是个万事不管的性子,便是奏折,也只是想批便批。若非如此,朝政不会散乱至此,异姓王也不会如此猖獗。
可就这么个连天下人都不放在心上的男子,竟会对这位臣妻如此上心,不仅违背祖训将人放在宫内,还辟了这么一处地方,日夜相伴如同寻常夫妻。
谢又青冷笑了声,他这父皇还真是个情种。
这般想着,再看向屋内的眼神就没那么友善。
景成帝同林朝聊得热切,谢又青略一思索,抬脚便进了屋内。
“青儿,不可。”
景成帝没料到他会径直入内,到底晚了一步。
屋内烛火摇曳,轻纱曼地。桌案旁一位温婉女子握着书卷,已是沉沉睡去。
不,那握着书卷的已不能称之为手,只像一个布满粉色瘢痕的肉团,那女子露着的侧脸也有一大块红痕,自眉尾至下颌,在那恬然睡颜上显得尤为可怖。
谢又青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