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帅素来心系百姓,从不滥收民脂民膏。李庄主的好意,大帅心领了。”
看着姜九对自己满心崇敬的神色,虢大帅眉梢微动。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姜九一眼,却也没反驳,只摆手道:“姜九说得不错,本帅受不起这般厚礼。”
李靖然脸色微僵,李庄主也讪讪地收回手。
虢大帅似未察觉这番暗涌,翻身上马,扬鞭而去。姜九目送他的背影,神色坚定。
姜九将虢兴的队伍送出几里。
虢顺昌已踱步过来,笑眯眯地接过李靖然手上的锦盒:“大帅军务繁忙,这等小事,本帅代劳便是。”
李靖然眸光一亮,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又迅速敛去,低眉顺目。
姜九驾马一直护送虢兴队伍出城。
“九儿,回去吧!”虢兴朝后探头,“我留一队人马给昌儿,让他好好辅佐你。”
姜九勒缰停马,欲言又止地看向虢兴。
良久,姜九才开口道,“义父曾说过,九儿是你的左膀右臂。”
见虢兴不语,姜九嗫嚅下唇,“我堂堂武将该在战场上……”
“九儿……”虢兴打断,“粮草乃我军命脉,你替黄巾军解决此等难题,胜过攻下百座城池。”
“可……”
“九儿,待义父定鼎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你还要四处征战吗?”虢兴的话,似乎让姜九看到了希望,重又点了点头。
姜九目送着虢兴的队伍徐徐前行,杨平经过他身侧,两人深深地对视一眼。
姜九点了点头,杨平便驾马随军离去。
姜九勒转马头,木兰正气喘吁吁地站在他身后,将他方才失落的神色全都看在眼里。
“有事么?”姜九眼神有些飘忽,语气略显尴尬,他并不想此刻落寞的神色,落入木兰眼中。
木兰气息渐顺,把藏在背后的酒坛递到他面前,“没事儿,就不能找你聊聊?”
暮色渐沉,远山如黛。
两人并肩坐在半山腰的一块青石上,手边搁着一坛未开封的酒,目光沉沉地望着远处层叠的梯田。
夕阳的余晖洒在田埂上,将新修的沟渠映成金色,本该是一幅令人欣慰的景象,可姜九的眉头却始终紧锁。
“梯田开凿已完成,引水渠已经贯通,再过十天,各家的秧苗就能插下去了。”木兰首先开口。
姜九"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坛的封口,却没有打开的意思。
木兰侧头看他,见他下颌紧绷,眼中似有暗火,便知他心中郁结未消。
她笑了笑,故意道:“怎么,姜大哥就这么嫌弃留在姜城种田修渠?”
姜九这才回神,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话说到一半,又梗在喉间。
身为武将,本该攻城拔寨,建功立业,缩在这儿小山城种地修渠,难免觉得憋屈。
他顿了顿,终于撕开酒封,没有接过木兰手中的酒碗,仰头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却浇不灭胸口的闷气。
"我只是……"他握紧拳头,又松开,“建安就在眼前,却什么都做不了。”
木兰没有立即接话,而是摘了一片草叶,在指尖轻轻捻动。
远处,农人们正三三两两收工回家,笑声隐约可闻。
“你觉得,虢大帅为何不让你去?”她忽然问。
姜九先是一愣,显然没有预计到木兰会一针见血地问出来。
他先前只是郁闷,却未曾探究虢大帅的真正目的。
对上姜九如水的冷眸,木兰再开口,“黄巾军毕竟是虢大帅一手拉拔起来的,必然要制衡利弊。”
“什么意思?”姜九凝眉。
“你若一方势力独大,军心所向。虢大帅日后该如何管你?”
姜九感觉自己血气倒流,他十五岁得虢兴收养,待虢兴如父如帅。
一心只想替黄巾军打天下,从未有过非分之想。不曾想,到头来却得了义父的猜忌与打压。
姜九鼻孔喘着粗气,胸腔起伏,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来。
“姜大哥,莫急。让你留守姜城,不去攻打建安也未必是坏事儿。”
“怎么说?”
“那杨平去攻建安,若胜了,功劳算谁的?若败了,责任又算谁的?”
姜九一怔,转头看她。木兰的目光清澈如水,却仿佛能洞穿人心,“你是说……”
“杨平若胜,虢大帅自然会说是自己用人有方;若败,便是杨平无能,与你无关。”
木兰轻轻一笑,“可你若去了,胜了,怕你功劳过大,他赏无可赏;败了,还有可能借机削你的权。”
姜九瞳孔微缩,手中的酒坛捏得咯吱作响。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
木兰指向远处的梯田,“你看,姜城日后成了南方的大粮仓。乱世粮文本,您只要守住粮仓,不费一兵一卒,便利于不败之地。民心所向,军心一致,才是真正的根基。”
姜九沉默良久,忽然道:“我从前,只会打仗,不懂这些弯弯绕绕。”
木兰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几道线,“虢大帅让你修渠屯田,表面是压制你,实则也是试探——你若沉不住气,便是授人以柄。你本善战,但若也能把姜城治理得井井有条。”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谁还能动摇你的位置?”
姜九盯着地上的线条,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眼中的郁色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锐利的光芒。
“我懂了。”他举起酒坛,与木兰的酒碗虚碰一下,“敬军师。”
木兰噗嗤一笑:“我算什么军师?不过是个种田的。”仰头把碗中酒水一饮而尽。
暮色四合,山风拂过,梯田里的水波微微荡漾,映着天边最后一缕霞光,仿佛一片金色的鳞甲。
清风吻向大地,洒下片片桃瓣,扬起美人丝缕发丝……
桃花满面醉春风,双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在夕阳余晖中像是染了一层薄薄的胭脂。
她随手拨开被风吹乱的发丝,把酒碗递过去,“再续一碗。”
指尖不经意擦过姜九的手背,带起一丝微凉的触感。
姜九握着酒坛的手微微收紧。
木兰的眼眸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亮,眼尾因酒意而微微泛红,轻抿一口酒,酒液沿着唇角滑落。
看到这一幕,姜九的喉结微微翻滚而不自知。
她仰头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修长的脖颈线条没入衣领,喉间那颗小小的痣随呼吸若隐若现。
木兰忽然转头,猝不及防撞进姜九专注的目光里。
她眨了眨眼,睫毛在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
山间不知名的野花簌簌作响,夜幕初垂。
几只萤火虫从草丛中悠悠升起,在他们之间流转。
姜九喉结滚动,伸手拂去她发间不知何时沾上的草屑,指尖在触及她耳廓时顿了顿。
木兰没有躲开,只用手也扒拉了下。
“阿姊,爹让我喊你回家吃饭。”姚博延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木兰随即站起来,姜九却仍坐在原地,“这,这就走啦?”
“嗯……”木兰爽朗一笑,“明天还要带领大伙加紧育种,田地改好,育苗也得跟上了。”
飒飒夜风,摇摆着树丫上的枝叶,瑟瑟细语。
良久,木兰转身,往弟弟的方向奔去。
姜九望着木兰渐渐隐入暮色的背影,喉间像是堵着什么,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下意识抬手,指尖还残留着她发丝拂过的触感,心头那股莫名的躁动却抓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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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清晨,草长莺飞。
大伙把家里的稻种都搬到县衙前的空地聚集。
“这育种是啥玩儿?”百姓纷纷围了过来。
“拿大盆来。”姚木兰继续说道,青莲伸手就把大木盆递到她跟前。
木兰往木盆里铲入半盆稻种。
“小姐,你这又是干啥?”
“打井水来把稻种泡上。”
“稻种都要下地了,还泡啥?”
“对。”姚木兰语气坚定,百姓虽然惊讶,去也照做了。
清亮的井水倾斜下盆,盆里盈满了水,水面上泛着微小的波纹。
金黄的稻粒随着水流轻轻漂浮。
姚木兰动作娴熟地用手翻腾着水中的稻种,稻粒在漩涡中漂浮和沉降,掀起细小的涟漪,劣质的稻种和空壳开始慢慢浮上水面。
这些稻种比其他的略显干瘪,表皮松软、漂浮在水面上。
木兰伸出手,熟练地掏出那些漂浮的稻种和空壳,“大家看,这些陈稻种很多都是空壳、甚至烂了,必须得先调出来。直接把种子撒到地里,出芽率低,产量怎么可能上去呢?”
百姓纷纷点头称是。
经过流水的浸泡后,稻种开始软化,渐渐膨胀,在期待着破壳而出,迎接属于它们的新生。
选完种后,木兰把彻底浸润透的稻种捞起,分盆装开,上面铺上一层保湿的纱布。
“你这么一泡,稻种还没下地就该长芽了。”青莲看着木兰一系列操作,讶异地问道。
“这也是筛种的一部分,让已经发芽的稻种下地,也能增加成活率。”
看着满地筛选出来的稻种,木兰又犯了难,“咱城里就剩这么些稻种?这哪够呢!”
地块平整出来后,耕地面积足足是原来的十倍,这么些稻种根本不够。
如果没有足够的稻种下地,把梯田改造也成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