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着朦胧的月色,燕谨与乌轻轻骑在马上,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住了五年的家。
这是乌霜雪长大的地方,却没法成为他们长大的地方了。
乌轻轻哭了好多天,眼泪都已经流干了,此刻他什么也没说,沉默地靠在燕谨怀中,任凭村落在身后渐渐缩小。
湾水村已经不能再呆了。
自从齐王攻入云城的那一天起,湾水村的结局就已经注定。
此次虽然只有三十一人闯入,但全都折在这并不是一件小事,齐王那边势必会派人来寻。
所以不论最后那八个人死或不死,都是一样的。
燕谨骑着飞云在夜色中穿行,乌轻轻靠着她慢慢昏睡过去。
她在思考二人接下来的归处。
之前打算北上,但那时乌霜雪还在,她们二人都会武功,就算有心之人想动手,也能抗住。
但现在只有她与轻轻二人,面对心怀不轨之人时,她连乌轻轻都不一定能完全护住,遑论那些物资。
世道艰难,只剩他们二人,想要存活下去谈何容易……
燕谨眼睛盯着眼前的路,延绵的青山始终在他们身侧横卧,那个曾经被乌霜雪否决了的念头再度升起来。
进山。
她抬头看过去,在夜色中,青山犹如蜿蜒的巨蟒,甚是可怖。
但山中清净,不必再去考虑任何事,只要能度过前期最艰难的这段时间,她与乌轻轻在这乱世之中,总能有一隅安居。
燕谨心中有些犹豫,一时之间难以抉择,是在乱世之中活下去更难,还是在险峻的青山之中活下去更难。
漏尽更阑,对燕谨来说,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但湾水村今夜负责看守犯人的村民,这一夜好眠,睡得极香。
以至于早晨揉着眼睛推开柴房大门的时候,脑中一片空白,呆了五秒,那声惊叫才从喉咙里喊出来。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大家对于喊叫声十分敏感。
乌宝金急匆匆提着裤子赶过来,连腰带都没顾着系上。
关押这些兵士的柴房离他家不远,负责看管的村民其中有一个也是他的儿子。
“怎么回事,可是人跑了??”
第一个发现的人哆嗦着手指指向门内,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其他人也围在门口,十分沉默。
乌宝金眉头紧皱,将人一把推开,视线远远望进去。
不是跑了,是死了。
八个人,全部被人一击毙命,脖子上偌大的豁口已经让血流干了,柴房的地面一片赤红。
乌宝金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其他人就拿着家伙什赶过来,个个焦躁不安。
待见到柴房内兵士们的惨状,皆是骇然。
“村长,这,这怎么,怎么就死了……”
“不是还没商量出来怎么处置吗,谁将人杀了?!”
“死得好,还让他们多活了这几日,我呸!”
……
叫好声、质问声响成一片,乌宝金眼尖的发现地上有一张纸,即将被鲜血浸湿。
他赶紧捡起来,上面写着几行字,识字不多的老村长勉强看了个大概。
——人是我杀的,齐王部下不日将来村,速逃。
——叶谨留。
念出来后,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她一个外来的女娃,说杀就把人杀了!齐王要来,岂不是把我们都害了!”
“先前还看那两个孩子可怜,哪晓得做出这种事。”
“你们还没一个孩子有血性,村里死了这么多人,连报仇都不敢!”
“她人呢?留个字条给我们是什么意思?”
直到这句话被人问出来,乌宝金眉头一皱,顿觉不妙,忙不迭赶过去,老宅已经是人去屋空了。
捏着手中的纸条站在院子门口,乌宝金深深叹了口气。
“安静,听我说,”他大声遏住喧闹的人群,“小谨娃娃不下这个手,我老汉也是打算今天把那几个人处置了的。”
众人屏息,知道他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点。
“齐王到了云城,前几日来的是三十多人,都没回去,难道那边就不派人来寻?若我们把那几人活着放回去,他们难道就不带人过来寻仇?横竖都是危险!不如直接处置了,给我们拖延几日时间。”
乌宝金喟然长叹。
“村里是待不住的,有了这一遭,大伙还没想明白吗,再不走,留在这里只剩一个死字。”
他甚至有些感谢是燕谨下了这个手,不然若是他们来杀,不知又要有什么变故。
已经到了青山脚下的燕谨对这一切浑然不知,她也不会在意他人的感谢。
她动手只是因为乌霜雪。
板车被藏得很好,加上这块地方少有人烟,除了上面有些湿润的露水之外,东西都好好的。
用火折子点起炉子热了水,将饼子放进去煮了一会儿,又撕了些肉干,这就是他们的早饭。
乌轻轻病还没好,再吃干饼喝冷水,也许会加重。
他没有过问燕谨接下来的打算,这些时日分外寡言。
但燕谨不会独断专行,随手扯了叶子擦过锅子之后,她一脸认真地与乌轻轻商量。
“轻轻,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乌轻轻立马抬头挺胸地坐好,看向她。
“你是愿意继续北上,重新寻一个合适的地方安家,还是愿意进山躲避战乱,以后你我二人形影自守。”
“继续北上,也许会寻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我们会有新的邻居、朋友、生活,但路上必然会遇到许多危险,且不能保证不被战乱影响;躲进青山当中,清净,不会有军队来此,不会被战乱波及,但山中险峻,也有不同于外界的危险,只有你我二人相伴,许会孤单。”
燕谨讲得很细致,将所有利弊都掰开揉碎了告诉乌轻轻。
乌轻轻默了片刻,抬眼去看湾水村的方向。
那里葬着乌霜雪。
他摇了摇头:“我想留在这里,我们都走了,娘也会孤单的。”
燕谨对他的答案毫不意外,事实上,她也更倾向于进山。
青山虽险,但她有马、有剑、有弓。
“好,那就进山。”燕谨颔首。
板车带不进去,只能先暂且搁置在山脚下,她拿了些必备的东西搭在飞云的背上,两人一马朝着山中行进。
青山的浅处燕谨来过几次,猎到过兔子与野鸡,再深一点儿的地方,她没有进去过。
所以这次她打起了十足十的精神,仰观俯察,誓要规避一切风险。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山中树木繁茂,遮盖在头顶,不像是在十月里。
人迹罕至的地方充满了静谧、幽深的氛围,越往里走景色越发不同。
高耸入云的古木矗立在其中,轻薄的雾气覆盖在来人身上带来一丝凉意,侧耳去听,只有飘过耳畔的风声与马蹄下落叶被踩碎的声响。
乌轻轻有些紧张,他死死攥住燕谨垂在身侧的衣角,咽了咽口水。
风穿林间的声响在他耳朵里不是缥缈的、悠远的,更像是无数根古树在磨牙,他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听到了动物的嘶吼声与咀嚼声被风带过来。
燕谨察觉到了这份紧张,她将乌轻轻的身体往后拉了一下,“别怕,靠着我坐。”
她虽然警惕,但并不算害怕。
自她会走会跑开始,年年春猎与秋猎都必定前去参加。
只不过皇家的围场与这种无人探索的野山是不一样的,燕谨心中清楚。
但不论是什么威猛的动物,她也不是没见过。
校场的师傅除去教授武艺之外,也有专门负责讲解这些门道的人。
他们讲得很仔细,从不会因为她是公主就厚此薄彼,否则长姐告到母后那里,谁都吃不了好果子吃。
对于燕谨来说,青山对她而言最大的危险从不是密林与猛兽,而是未知。
飞云的速度不算快,燕谨凝神去听林间的动静。
武师傅跟她讲过,如要选择安营扎寨,需要选择近水但不靠水的地方。
她需要找到水源,然后顺着水源往里走,茫然地行进只会让他们迷失方向。
这一路走过来,燕谨也在树木的躯干上留了不少标记。
走了不知多久,原本紧张的乌轻轻被马背上有规律的晃动摇得昏昏欲睡,什么磨牙、什么嘶吼,都被她抛在脑后。
他拍了自己的脸颊一下,撑着无神的眼睛去问燕谨:“姐姐,还要走多久?”
燕谨低头看他,乌轻轻的眼皮半睁半合,困得马上就要睡着了,下一秒又惊醒过来,如此循环往复。
“还没找到水源地,困了就靠着我睡会儿。”
还没找到水源地,听在乌轻轻耳中等同于我们还要走一天,他两眼一闭,肩背放松地朝后面倒,歪着身子睡着了。
燕谨将他的姿势调整了一下,刚好被自己整个抵在怀中,睡得会比较舒服。
又走了两刻钟之后,燕谨终于听到了细微的水流声。
她脚下轻动,驾着飞云往那个方向走去。
听在耳中时就若隐若现的水流声真正寻起来,实打实走了有一个时辰。
期间乌轻轻又被噩梦惊醒一次,不肯再睡,满是好奇地开始跟燕谨一起听水声。
脚下路面逐渐变湿,潮湿的腐叶被飞云的蹄子踏上去时也不会再有碎裂的响声,耳畔的水流声逐渐清晰。
燕谨知道,他们快找到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