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山脚时天色已经黑了,燕谨没有摸黑骑马上山,而是在附近找了颗树爬上去休息。
奔波了两日,前一晚又没休息好,燕谨躺上去时眉头紧皱,望着一片漆黑的林子付之一叹,还是放弃了连夜上山的想法。
时辰还早,戌时将将过半,燕谨有些睡不着。
她原本想在镇上买两身衣裳,乌轻轻和她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过大半年,原先的衣服就已经有些短了。但现在这年景,连买布的地方都没看见,更别说是买成衣了。
先前他们的衣服若有什么需要改动的地方,都是乌霜雪来改。说也奇怪,乌霜雪竟没从要她学过这些——针线女红、膳食烹饪。
反倒在读书与习武方面对她看得很紧。
她下厨的手艺俱是在上山之后与乌轻轻一起磕磕绊绊摸索出来的,乌轻轻原先连饼都不会烙,现下做点餐食,滋味竟比她还好些……
放空大脑,想了些有的没的,燕谨终于感到脑中有了些困意。
忍着腰背处坚硬的树枝的戳弄,她阖上眼,准备酝酿睡意。
月上柳梢,更深夜阑。
猫头鹰的“咕咕”啼叫与蝙蝠振翅的声响伴随着蛙鸣声一同被风带入燕谨的耳中,她睡得很不安慰,飞云站在树底下嚼弄野草,草茎被牙齿撕裂的声响被清晰的捕捉。
燕谨皱着眉头,耳尖微动,倏地睁眼。
她猛然坐起身体,凝神去听。
动物的响动声、飞云的咀嚼声、林中的风声……都不对!
燕谨立马翻身下树,动作迅速的解开飞云缠绕在树枝上的缰绳,骑着它往林子深处去。
她没有拿火折子,凭借着自身对青山的熟悉与昏暗微弱的月色行进了几百米。确认从外面完全看不到此处之后,燕谨将飞云的绳子缠在一颗树上,扭身朝方才躺着的位置奔去。
继续爬上那棵树,借着树叶的遮挡,燕谨的身形微不可查。
她屏气凝神,紧盯着湾水村的方向。
起初只是一个小黑点,然后越来越大,落到她耳中的声响也越发清晰。
这不是一个人,不是一群人,而是一支军队。
打头的是身穿甲胄的骑兵,领头人手里举着一个高高扬起的旗帜,上边写着“齐”。
燕谨死死盯着这个“齐”字,目光往后延伸,想找出那个“齐王”在何处。
厚重如鼓点的脚步与马蹄震击地面,密集急促地在月光的照耀下行进,燕谨的心越跳越快,齐王的队伍离她最近时不过百米。
队伍行进过三分之一时,她看见了齐王的马车。
实在是太好认,拉车的是四匹汗血宝马,连马身上都披着绣金的鞍鞯,隔着这么远,反射的月光都能直入燕谨的眼底。
鎏金打造的车辕装饰,顶端雕着瑞兽,连车轮的辐条都打磨至光滑如玉的模样,奢靡的让燕谨发笑。
这必然是齐王的车架。
只可惜,齐王此时想必正在车中酣睡,亦或是享乐,她没有机会观之面庞。
没关系,总会有那一天。
齐王与她的仇,不算少。
燕谨被夜色与树木遮掩,直到齐王的部队消失在远处,她才下树活动自己已然僵硬的身躯。
她没再上树躺着,还有一个多时辰就要天亮了,索性继续赶路。
林中还是很黑,燕谨骑得很慢,脑中思考着齐王部队移动的原因。
首先,必然不是溃逃。虽在深夜行进,但所有人都不见慌乱,齐王更是有心在马车上消遣。
也不像是要举兵进攻,云城再北上,尤其是这个方向,前方已经没有什么大型城池,齐王没理由放弃云城这个大本营,带着所有家当打过去。
燕谨有些想不通,齐王或许是因为某种特殊原因而不得不搬离云城?
而这原因又不至于让他太过慌乱,因为只要避开,便可保无虞?
——
躺在马车中的齐王却不像她猜想的那般享乐其中。
他阴沉着一张脸,尽管一左一右两位美婢服侍,还是无法释怀心中郁气。
“什么狗屁的复辟燕国,燕王昏庸,他生的儿子能是什么好皇帝?”齐王冲着不远处的军师抱怨,“竟也被燕诀扯起来个队伍,你说那帮人是不是疯了,跟着燕诀混?”
穿着宽袍大袖的军师端坐一旁,他蓄着长髯,言谈间总是顺手去抚:“燕王再不好,终究正统……吾王不必忧虑,咱们只是暂时避一避,燕诀此次不知为何带着人马往云城来,但他到底是要打去国都的,不会久留。”
“他不过带了五万兵马,我们有六万人……何至于避开?”
马车里的另外两名将官也附和道:“是啊,燕诀小儿不过是打了几场胜仗,咱们人多,未必不能一战。”
军师眯起眼睛,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燕诀有二十万兵马,十五万留守斜柳郡,只带五万兵马便敢北上,若不是有所依仗,他敢么?”
齐王心情不快,觉得自己窝囊。但他行兵打仗一向听从军师的安排,若不是军师鼎力相助,他也不会扯起六万大军,又占了云城。
“罢了,本王相信军师,你们也不必再议论了。”
——前燕国三皇子燕诀,年二十三,燕国国破时年仅十七,当时据传已经在国都被破时身死道消,但过了不到两年,却离奇地在斜柳郡中的一个小城出现。
四年时间,他招兵买马,占据斜柳郡并周边三郡一城,剑指国都。
不知为何,在这关键时刻,竟然带了五万人前往偏僻的云城。
已经离云城很远的燕谨不知道这些事,她甚至不知道有一个名为“燕诀”的皇子起事了。
原本只需要大半日便可到山中,但天黑难走,林中情况多变,加之燕谨精神实在是差,第三天下午日暮时分才赶回家中。
乌轻轻坐在家门口劈柴,听见动静,警惕地注视着。
见是燕谨,他才松了口气,赶紧迎上去:“你回来啦!饿不饿,我做了蘑菇兔肉汤,山下情况怎么样?没遇到什么危险吧?你的袖子怎么这么黑……”
数着今天是第三天,乌轻轻一早就把东西炖上了,不知道燕谨具体什么时辰回来,免得没有东西吃。
燕谨没应声,将手中飞云的缰绳递给乌轻轻。
直到看见这个小房子,看见乌轻轻,她紧绷着的身体才终于放松下来,疲累与酸痛如潮水般蔓延上来。
进厨房胡乱灌了几口汤,燕谨只来得及脱去外衣,便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乌轻轻心疼坏了,他知道下山一趟不容易,燕谨必定是劳累了三日都没有休息。
他将飞云背上搭着的东西一一收拾好,又给燕谨擦了脸和手,将她的鞋袜脱去,放在热水里好好泡了一会儿。
燕谨迷糊间睁开眼看见是他,头一歪就睡死了,任由乌轻轻折腾。
等到燕谨终于从黑沉的睡眠中清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她睁眼的时候感觉眼皮似有千斤,酸涩沉重。
缓了好一会儿,她看着屋顶的石壁,注意力被外面的动静吸引。
乌轻轻正在飞云的棚子里面给它刷毛,飞云出去了几天浑身黑黄得不像样,乌轻轻吭哧吭哧卖力给它刷毛,一边小声和它聊天。
“……你们下山干什么去了?你们俩怎么都脏成这样了,得亏我不嫌弃你们,看看,我的抹布都黑了……”
燕谨听了一会儿,起身下床,准备进厨房烧水洗漱。
她的外衣已经被拿走了,摸了摸自己怀中,那个从老宅带回来的小包袱还在,燕谨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推门出去。
乌轻轻被木门的声响吸引,抬头看见她出来,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随后带着些自得对燕谨说:“要洗漱吧?厨房有热水。”
他一副“我是不是猜得很准,很贴心”的表情看着燕谨,燕谨从善如流地夸赞:“轻轻,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真棒。”
乌轻轻还没学到什么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他听不懂这句文绉绉的话,但后面那句简单直白的夸赞他还是明白的。
心中美得冒泡,乌轻轻哼了一声,刷毛的力道越发大。
飞云被他擦得从鼻腔中喷出几股热气,马尾不住地甩在乌轻轻身上,忙着干活的人浑然不觉。
燕谨被他逗笑了,拿着衣服便去洗漱。
下午,她换了一身衣服去林子里猎了只山鸡,又抓了两条鱼,喊来乌轻轻,两个人紧锣密鼓地在厨房忙活起来。
乌轻轻有些不明所以,以为她是想给自己补一补身体,听话地在一旁打下手。
说是打下手,其实他倒比燕谨还要熟练顺手些。
太阳西沉时,熔金色的光晕透过门窗照进屋中,燕谨与乌轻轻坐在桌前,桌上摆着卖相还不错的四菜一汤。
在开动前,燕谨将怀中的东西拿出来。
乌轻轻忙了一下午,已经有些饿了,他刚想问燕谨能不能开吃了,注意力就被她拿出来的东西吸引了过去:“这是什么啊?也是菜吗?”
燕谨小心地将面上缠着的布条解开,一层又一层,直到露出一抹碧色。
“不是菜,是我的玉佩。”
乌轻轻将头凑过去细看,他喜欢石头,尤其是这样色泽均匀饱满、没有半点杂色的石头。
这是一枚竹节形状的玉佩,色如翡翠,莹润无瑕,仿佛含着一汪碧水。
燕谨怀恋地拿起来摸了摸,竹节底部刻着她的名字:谨。
“轻轻,还记得我之前说的话吗,等我回来,便跟你成亲。”
乌轻轻正欲伸手去摸的动作顿了顿,眼前一亮:“当然记得!”
他还以为得准备几天呢,不会吧,现在他们俩就要成亲了吗。
这样想,乌轻轻自然也这样问了出来。
燕谨将手中的竹节玉佩拿起来,从怀中摸出一条红绳,穿过玉佩顶部的口子,在乌轻轻茫然的目光中将玉佩系在他脖颈上。
“不许摘下来,”她看着挂在乌轻轻胸.前的玉佩,默了一会儿,“现在就成亲。”
乌轻轻虽然一直喊着要成亲,但其实并不知道如何成亲,怎么样才算是成亲了。
被燕谨拉出门的时候,他还有点懵。
燕谨拉着他跪在地上,对着太阳西沉的位置,低声说:“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今日天地为证,燕谨与乌轻轻二人结为夫妻,往后风雨同担,岁岁相伴。”
“今日天地为证,燕谨与乌轻轻二人结为夫妻,往后风雨同担,岁岁相伴。”
——“长辈虽不在侧,燕谨与乌轻轻亦记生养之恩,存孝念、守真心。此后我俩互为依靠,赤诚相待。”
“长辈虽不在侧,燕谨与乌轻轻亦记生养之恩,存孝念、守真心。此后我俩互为依靠,赤诚相待。”
——“今日结为夫妻,从此祸福旦夕与共,永不分离。”
“今日结为夫妻,从此祸福旦夕与共,永不分离。”
熔金的光晕是礼炮、林中的树木与野花是宾客、山间的风声是亲友的恭喜。
他们在天地的见证下成为了彼此密不可分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