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歌云原本觉得,苏珩与程熙有几分相像,没来由的。
大反派揭榜那日一展赫赫风华,令她一时心折之外,还让她感到了几分眼熟,细想下,她发现自己竟想到了程熙。
苏珩喜欢用温和的样子伪装,而程熙最让她印象深刻的特质便是温柔。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令人如置身温水中,离去后方觉四下孤寒。
因而,见到苏珩的第一眼,姜歌云不由在心中叹道:怎么就是他呢。
随着之后的往来,姜歌云逐渐确定,这人本质上还是系统所言的那个大反派,一如此刻——敏锐、多疑、不掩机锋。
他的筹谋在她眼中是一片彻底模糊的景象。
而她看得最为清晰的一点是:她不能选错。
一瞬的失神可以,但她不能真的行差踏错,她的试错成本从来不高,一旦落入万劫不复……
姜歌云垂下眼,她甚至不敢去设想。
如何避免错误?
系统是个确定无疑的坏东西,那么它的指向,她理当避开。
姜歌云回过身来,边行礼边道:“殿下说笑了,此处正是下官的目的地。”
“是吗,那便好,”苏珩不置可否,看不出情绪,他一手撑着额头,另一手随意挥了挥,“路监正。”
路监正登时抖擞精神,对着姜歌云道:“使团一案,要辛苦姜大人了。”
不知道大反派说了些什么,这事看起来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姜歌云故作熟稔,回忆着裴雪霄的姿势,她对着路监正拱手道:“监正,何谈辛苦,这是下官的荣幸。”
路监正也和她装熟,他欣慰笑着,道:“难为你刚从外面回来就要出任务,你放心,该准备的我自当为你备齐。”
该准备的?姜歌云心中一动。
应该是玄都监的官服、玉牌等一系列东西吧。
姜歌云从善如流,道:“多谢监正费心。”
“不会不会!”见姜歌云不着痕迹地领会了他的意思,瘦长条的老狐狸笑得更放松了些。
裴雪意旁观了两人的一来一回,尚处于茫然之中,她指着自己道:“监正,这事既给了镇异司,那我也和阿云一起?”
路监正扯了扯嘴角。
他道:“非也,裴大人要去趟景州。”
景州?
花别枝交给姜歌云的那封信,目的地也是景州。
裴雪意疑惑道:“景州?”
路监正捋了捋胡须,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苏珩,而后淡定地道:“正是,裴大人应当知道,那一位便是薨于景州的。”
裴雪意的眼神更茫然了,姜歌云为她捏了把汗,这类知识,不像是裴雪意会关注的。
还好,没一会儿,裴雪意竟想起来了。
她一副恍然的样子,道:“恶鬼作祟呀?”
“咳——咳咳!”
裴雪意第一个字刚说出口,路监正立时咳嗽了起来,试图将她的话音掩盖在自己的咳嗽声之下。
待平息了之后,他又看了一眼苏珩。
苏珩低头缓缓转动玉扳指,看不出情绪。
路监正才道:“……正是那一位带来的余波,多年过去,已不怎么要紧,然则既有……如此这般的消息,玄都监不能放着不管啊。”
用“薨”这个字代指其死,想必是亲王、公主这种品级,裴雪意直言其为“恶鬼”是有些失礼,难怪路监正如此反应。
裴雪意“啊——”了一声,耷拉下嘴角,她看了看座上的两人,咕哝道:“下官领命。”
姜歌云心中盘算,景州这“恶鬼作祟”的事,是不是在花别枝的预料之中?
花别枝可是景州花家的人,知道所谓的“那位”也是理所应当,更进一步的想,说不定花家与“那位”关系匪浅。
既然如此,花别枝对于玄都监会派人过去一事,也应当有所预料,怪不得花别枝满含笃定地把信件交给了她。
现在姜歌云需要考虑的是——要不要将这信交给裴雪意,拜托裴雪意趁此良机转交花家?
反正花别枝对此并无意见。
这是个省心省事的路子。
可这事这么进行下去,会不会牵扯出什么别的因果?
她虽有此地土著姜歌云的记忆,但此前从未掺和进这种事情,诸多秘密更是无从得知,时而会有被牵着走的不自由感,实在令她烦心。
京城真是可怕,解决了系统后,她要回涟州去!
……怎么有种“打完仗就回老家结婚”的既视感?
从电光石火般的思索中回归,姜歌云恰如其分地问道:“监正的安排下官自当听从,只是不知这司蜃罗盘的制作进度会不会被拖累?”
“罗盘么,”路监正捋着他那灰黑色的胡须,道,“有人比我更适合回答这个问题。”
闻言,姜歌云下意识看向了苏珩。
他一直没怎么说话,然而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格外注意他的反应。
没什么反应的苏珩感受到姜歌云的视线,浅笑着回望过来。
大反派倒是一直是那副从容的样子,衬得他眼前的人像是在演什么拙劣的戏……
姜歌云不着痕迹地收回了视线。
路监正说罢,在手边的灵犀上敲了敲。
很快,那带姜歌云、裴雪意来到此间后退下的男性青年,不知从哪儿又冒出来了。
路监正淡淡道:“带他来。”
青年领命,什么都没问,离开了房间。
不一会儿,他带着另一个男性青年回来了。
巧了,被他带来的人,竟让姜歌云有些眼熟。
姜歌云眼神复杂,观察了一番那青年。
青年面色冷白,近似有郁郁的青色,身形瘦削,五官不算出众,不过他左眼下有一枚小小的泪痣,又裹着些病容,伶仃立在众人间,气质十分独特。
姜歌云暗道一声,她可真是莫名其妙,怎么看谁都眼熟?她难道是什么登徒子吗?
许久未出声的苏珩忽然主动打破沉默,目光幽深,他道:“季卿远道而来,孤还未曾问候。”
季颂慈那疏远冷淡的表情变了变,他硬是挤出些有尊崇之意的笑容,拱手道:“蒙殿下厚爱,外臣不敢当也。”
两句话的功夫,姜歌云想起了这人令她感到眼熟的缘由。
昨日,饮光楼顶层,她去见正仪时,路过的一个房间中有一名老年男性与一名青年男性,两人正在手谈。
她恍然,那一定是路监正和季颂慈了。
路监正介绍道:“这位是涂兰使团的季颂慈季客卿,昨日我邀他做客,不想使团竟遭逢如此劫难……”
季颂慈又是一拱手,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感情,即没有对使团遭逢劫难的愤怒无助,也没有对自己死里逃生的侥幸。
他道:“应下路监正之邀,是外臣之幸。”
客套话讲得差不多了,季颂慈看向了姜歌云与裴雪意。
裴雪意开朗地向他笑了笑,姜歌云向他点了点头。
根据三人的对话,姜歌云大致推断出了季颂慈的身份,想必是归化涂兰的大周人,一款经典的“外邦的汉人军师”。
这人明明刚进门就把一屋子的人都观察遍了,这会儿还要假模假样作势让人介绍。
玄都监的生态环境整挺好的,小小一间屋子,竟有三只狐狸。
季颂慈都这么看了,路监正自然不好沉默。
路监正又开始美美把玩自己的胡须,他道:“我大周的太子殿下,季客卿已见过了,这是我监镇异司的两位大人,裴大人、姜大人。”
季颂慈向着裴雪意、姜歌云又是一礼。
问候罢了,季颂慈用虚弱的、带着病气的语气问:“殿下、监正、两位大人,外臣今奉我主之命,跋涉万里以至天朝,本欲效犬马之诚,岂料昨日事变,使团一百四十二人并世子,除外臣侥幸得存,余者皆殁于非命,伏惟大周律令森严,海晏河清,何容此等骇异之事?外臣本安心于玄都监中以待御赐罗盘,至今尚未见到任何一个死者,也不知为何……外臣不敢揣测,唯求殿下明察,以慰亡魂,愿殿下念四海之不易,悯小邦之艰危,彻查此事,令外臣得以归国复命,则九泉之下亦感天恩!”
……
什么?
零帧起手,好长一串!
姜歌云心中震动,消化了一番,抬头欲看苏珩会如何回应。
大反派根本没有准备回应,他悠悠地转着扳指,恍若未闻。
苏珩不回应,是因为有人会自动替他回应。
路监正立刻上前搀扶季颂慈,语气悲恸,道:“季客卿且暂息悲愤,殿下初闻此事,便震怒非常,大周律法煌煌,断不容宵小作乱,更遑论戕害使臣啊!殿下已命人守住现场,此番又特地寻上我玄都监,足见对此事之关切,我已命谶纬司择良辰撰写祭文,焚于九天仪之前,以慰众使臣之亡魂;镇异司姜大人将在十日内彻查此事,若再有半分闪失,本官提头来见;司蜃罗盘亦将交由我监三司共同赶制,必不会让客卿空手而归,只望能让客卿打消顾虑啊!”
两人互相搀着对方,一派情真意切。
至于姜歌云……
姜歌云只想问:十日内?彻查?我吗?
她与看过来的季颂慈对上了视线。
季颂慈的眼底冰寒彻骨,说出的话却孱弱退让,他说:“那就仰赖诸位了。”
微风拂过,吹得房间中缀着的铜铃发出似有若无的声响,音色沉重,不如此前那马车上的银铃声清澈动人。
*
银铃轻响,帷幕自卷。
苏珩站在那精致到极点的马车前,没有动作,深深看向了姜歌云。
姜歌云会意,硬着头皮上了马车,坐回她来时所处的位置。
苏珩这才一撩衣袍登上了车。
在坐下之前,他的动作停顿了片刻,姜歌云差点以为他要俯身到她身边,一时间,她有两人呼吸交融了片刻的错觉。
还好,苏珩也回到了来时的位置。
姜歌云打破沉默,笑着道:“此番要仰赖殿下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苏珩却不接招,他没有回应姜歌云的示好,忽道:“姜大人很擅长逃跑。”
是的,逃跑。
不是逃避,而是在深思之后,时而顺势而为,时而借力打力,从她不愿停留的境地中脱离,借着什么别的东西掩饰她的身形。
她总有后招,总有可以逃往的地方,去休生养息、积蓄力量。这很好。
只是之前,他是她朝向的方向,理所应当可以将她接入怀中,理所应当可以行于她的身侧。
此时不同,此时的她,将他视为要逃离的一方。
明明说过让他看向她,为什么要躲开?
那不知来处的声音,不也在催促她走向他吗?
——“既然郎君在我身侧,那便看着我吧,看着我直到最后。”
——“好。”
他从不讲戏言。
既应了,便会做到底。
无论她以何种形态出现,他都会认出她,注视她。
无论他以何种形态出现,他都会认出她,注视她。
……
与苏珩的视线对上,姜歌云心中打了个冷颤,只觉步步紧逼的大反派恐怖如斯。
她打起精神道:“殿下何出此言。”
另一头,她向系统道:【……你要不再查查好感?没别的意思,主要是,可能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