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问前脚出门,谢鸳迟便立刻下了床,从包袱深处摸出个红色瓷瓶,倒出一粒黑药丸咽了下去。
这是杏翁特意为她调的敛息药。她体质特殊,若不刻意遮掩,极易被人瞧出破绽。
正这时,平津端着汤药进来。谢鸳迟条件反射躺回床上,许是做贼心虚,语气竟透着几分异样的温和:“有劳平津师兄。”
“往后还望师兄多多提点。”她又补充道。
平津只当她是吃了苦头老乖了,将药碗重重搁在床头木桌上,没好气哼声道:“我可提点不了你,你只需规矩做事、听话守令,少惹大师兄不快就行。”
啧,倒是忠心。十六七岁的少年,本就藏不住心事,平津的爱恨全凭一时意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谢鸳迟没再接话。平津看了她一眼,又叮嘱道:“白日里师兄已经交代过了。你记着,他喜静,没有他的吩咐,不准擅闯他的房间。每日戌时之后,松林院的杂役不得在外走动,免得扰了他修养。”
“更不许带闲杂人等入松林院。”
谢鸳迟脑海里浮现起掌门说的话,不确定道:“除松林院以外的人,都算闲杂人等?包括掌门和夫人?”
平津脸色微变,嘴唇动了动想解释,最终还是抿紧唇,缓缓点了点头。
谢鸳迟心头暗惊。这薛问到底是何缘故,竟做到这般六亲不认?说是在松林院清修养病,倒更像被软禁在此。
她强压下不断冒头的好奇心,面上不动声色,平静应道:“我明白了,会遵守的。”
“咱们做下人的,只管听令,旁的,不知晓,也莫要多问。”
…
翌日天刚破晓,谢鸳迟便在薛问房门前候着。
第一缕晨光爬上半山腰,她听见薛问在屋内唤她,“昨儿新来的。”
谢鸳迟推门而入时,见薛问背对着她,端坐在铜镜前。他今日着一身宝蓝色锦袍,墨发如瀑布般流泻在身后,直至腰迹,说不出的清雅贵气。
谢鸳迟行走江湖这些年,见过的美男子不计其数,但如此讲究,还不娘娘腔的,这位是头一个——昨夜装晕时,她嗅到了来自他袖口的草木松香。
“愣着干什么?过来给我梳头。”
谢鸳迟腹诽:这病秧子就该是个哑巴。
她缓步绕到他身后,一手拢住一缕墨发轻轻握着,触感滑似绸缎,另一手捏起木梳,自头顶轻轻梳下:“这力道可还合适?”
薛问透过铜镜瞥了她一眼,眉峰微扬,“你倒是细致。”
“往后就由你伺候梳头吧。”他补了句,语气有些懒洋洋的,“平津太毛躁,梳个头像是受刑似的。”
谢鸳迟手下不停,指尖滑过发丝时,像给自个养的爱宠小猫顺毛般轻柔,又突发奇想:“师兄可要束发?”
“你还会束发?”
“这有何难?”谢鸳迟指尖故意停留在他发间,爱不释手似的,随口抬举道:“师兄这般姿容,又配上这头好发,若是戴冠,定然更好看。”
薛问转过头,脸色微沉:“你少拍马屁。”
“突然这般殷勤,莫不是闯了什么祸想遮掩?”
“没有啊。”谢鸳迟无辜地眨了眨眼。
“那便是想趁机暗算我。”
“怎会?”谢鸳迟摇了摇头,指向铜镜,“您瞧。婢子句句属实。”
薛问透过铜镜,瞧自个确实生的有鼻子有眼,算个齐整人。而那谢言的目光总在他身上流连,指尖缠着发丝也舍不得放开似的,反倒让他有些不自在。
他轻咳一声转开视线,“既会戴冠,便戴上吧。”
谢鸳迟寻了根银灰色发带,左手将大半墨发拢在掌心,轻声道:“头低些。”
薛问顿了一秒而后依言垂下脖颈。谢鸳迟右手捏住发带一端,左手将发丝旋成一股,盘至头顶,剩余半段时,忽然手腕一转,将发尾折回,交缠成一个紧实的发髻。
薛问发密,旁的役使替他束发时,总有几捋发丝游鱼似往下滑落。折腾半响也难齐整,久而久之,他便不爱束发。
可这昨日新来的役使手法利落,指尖翻飞毫不拖泥带水,不像束发,倒像在绾一把待出鞘的剑。薛问心下微动,却没作声。
她取过白玉冠,抬手将冠稳稳扣在发髻上,又拈起枚玉簪穿过冠中央的孔隙,“咔”一声轻响,簪尾隐入发间,将冠与发髻牢牢固定。
“好了。”
铜镜里,戴了玉冠的薛问,没了平日里的慵懒,眉目清挺,瞧着像柄出鞘的玉剑,连病气,都被这精气神冲淡了不少。
谢鸳迟笑盈盈地,“可还满意?”
薛问瞥了她一眼,“马马虎虎。”
“一大早如此殷勤,说罢。什么事。”
谢鸳迟就驴下坡,“还真有一件小事。”
薛问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阴沉表情,但谢鸳迟偏装作看不见,仍是道:“后日便是入门试炼了。”
薛问道:“你应该不会不知道。五等杂役,是没资格习武的,入门试炼,自然不必去。”
“可是…大师兄。”谢鸳迟突然抬眼,方才的讨好烟消云散,执拗道:“旁人说习不得,便真习不得了吗?”
“你想去参加试炼?”薛问沉黑的眸子扫过来,“试炼完,打算去剑宗还是气宗?”
谢鸳迟抿了抿唇,“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不论身在何处,都不影响习武。在松林院,也照样可以。难不成没有宗派,没有练功房,便习不得武?练不成功夫了?”
“这是什么道理?!”
奇的是,她这一番惊人论调后,没惹得薛问暴怒发作。后者默了一会,淡道:“这是门规。昨日的苦头还没吃够?在寒江门,拜师学艺需入宗门,否则便是不入流的野路子,无论你到何种境界,也难被武林正统接纳。”
谢鸳迟皱了皱眉,脱口而出:“若力量足够强大,何须旁人接纳?”言罢她自觉失言,忙住了口。
薛问没料到她道出如此离经叛道之言,“莫非你想学那月灵谷主?野心勃勃,堕入魔道,为了一己之私,滥杀成性,搅得江湖血雨腥风?”
谢鸳迟想辩解她杀的那些人大都该死,是些满嘴仁义道德,实则暗度陈仓的jian/淫/狗盗之辈;至于培植杀手,买卖人命,不过是为了壮大月灵谷,谷中那么多张嘴要吃饭,不做买卖难道学和尚去要饭吗?
她不标榜自己大公无私,却也不乐意将那些所谓“罪行”独揽。
她想辩解她修习禁术,不过是因为她想活,她怕死。
这下好了,禁术没了,她整日废物似的,需靠逢迎伺候别人度日。
人在江湖,各中滋味只有自己体会,而一切苦果,也只得自己咽下。
薛问见她突然像霜打的茄子,语气缓了些,“你这些话,往后莫要再提。否则,谁也保不了你。”
谢鸳迟点了点头,手指绞着衣角,依旧不死心道:“那从旁观看总成?婢子自小在乡野长大,没见过这等世面,您就当放我两天假。”
薛问想了想,终于松了口,“你想去。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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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江门的入门试炼,素来以严苛著称,已历经数代掌门打磨完善,形成固定体系。
凡是五宗预入门弟子,皆要面临三项基础试炼。其一,寒江固基。试炼场设在江畔,试炼弟子需在江边特定的石台上扎马步。
这扎马步,乃是习武基础,练的是下盘力量,凡是习武之人,都免不了这枯燥的第一步。而在冰冷彻骨,波涛汹涌的江水中扎马步,又是寒江门独一份的基础试炼。
习武者,总角之年入门最宜。孩童们站在江汀的石台上,腰间系一根绳索算作安全牵引。由宗门教习长老、或是以入门师兄姐们从旁观察。
唯有坚持一炷香且呼吸平稳者,才算过关。
其二,则是梅花桩对弈。随机抓阄分组。两名试炼者需使用入门三日内所见寒江剑招,在江畔特制的梅花桩上过招。
同样一炷香时间,落于下风,或是使用了其他门派剑法的,均算作败方。
其三,镖行千里。试炼者需运送一份重要物件,自寒江门至百里之外的指定地点。
路途中,试炼者会遭遇长老们预先安排好的“江湖险境”,若是意外遇上真流寇水匪,反倒可以测测他们的应变力。
除过这三项基础试炼,月宗药宗又另有加试内容。
乐宗加试弦音流水。乐宗既以音乐为武器,必然要求试炼者对音律有一定感知力。
药宗加试山谷辩药。试炼者在一个时辰内,于栖云峰寻找规定药材。
五宗试炼侧重不同,试炼项目的加分权重也就不同。例如,药宗待入门弟子,试炼积分为:山谷辩药占五成,寒江固基占与梅花桩对弈各占两成,镖行千里占一成。而到了剑宗,则是寒江固基与镖行千里各占三成,梅花桩对弈占四成。
此外,各宗别长老对试炼弟子有一票否决权,若是不予接收,只得由执事长老再做调配,进行二次试炼。
萧沛宁得知入门试炼如此严苛,当场犯了难。支着脑袋在房中愁眉不展。
练剑好说,在江水里扎马步?哪个缺德的家伙想出来的?那日她入山门时,见那江水惊涛骇浪,深不见底,若是不慎掉落,父王莫不是要带兵踏破山门了?
还有上山采药?她哪认识什么草药?